大廳裏一片狼籍,醉倒者橫七豎八,穢物滿地,各種味道攪和在一起,幾近凝固。
十幾名仆人守在門口,暗自哀歎自家倒黴:主人一醉方休,卻要他們收拾殘局,怕是一晚不得休息。
甯抱關還是沒有倒下,隻是說話含糊不清,緊握潘楷的一隻手,唠叨不停。
潘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偶爾發出幾聲傻笑。
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郭時風,他沒敢喝太多,一直服侍在甯王身邊,這時小心勸道:“時候不早,大家都累啦。”
甯抱關醒眼望去,“怕是裝醉,都給我叫起來!”
“是真醉,甯王也醉了,該回去休息。”
甯抱關推搡身邊的潘楷,得到一陣傻笑回應,“才吃多少酒,潘家人就醉成這樣?”
“喝得不少,而且甯王的部下也都醉了。”
筵席期間,甯王招來幾名甯軍将領過來坐陪,這時也都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塗。
“沒用的東西。”甯抱關掙紮起身,郭時風急忙上前攙扶。
門口的仆人們都松了口氣,客人一走,筵席就算告終。
走到門口,甯抱關突然低頭狂嘔,惡臭撲鼻,仆人紛紛散開,隻有郭時風無路可退,還得不停捶背,勸慰甯王。
吐過之後,甯抱關倒是清醒幾分,挺身道:“酒真不是好東西,但是不能不喝,郭軍師,你說怎麽辦?”
“那就少喝、适量喝。”
“沒喝到興頭上,賓主都不高興啊。”
郭時風攙着甯王走出大廳,“既要賓主盡歡,又要酒不傷身,那可就難了。”
甯王推開郭時風,“是啊,除非一方隻管高興,不管另一方是死是活。”
“這倒是個辦法,隻是……”郭時風本來面上帶笑,這時突然僵住,急上前一步抓住甯王的一條胳膊,低聲道:“甯王小心……”
黑暗中居然站着一大群兵卒,郭時風酒宴中曾經出門,當時還沒有這些人。
甯王卻不害怕,“是咱們的人。”
“哦。”郭時風松開手,心裏咯噔一聲。
甯王向黑暗中的兵卒大聲道:“下手利索些,不要傷到自家人。”
在兩名将領的帶領下,數十名兵卒拔刀出鞘,走向大廳,其中就有宗明義,他換上兵卒的甲衣,緊握刀柄,比别人都要更堅定些。
郭時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兵卒從身邊經過時,他身上汗毛直豎,好像會有一口刀砍向自己。
沒人理他,所有兵卒陸續進入大廳,郭時風雙腿發軟,令他奇怪的是,廳裏居然沒有多少慘叫,偶爾一聲,短促而低微,好像隻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郭先生要留在這裏嗎?”甯抱關問。
“不不,我……我跟甯王走。”
甯抱關大步往外走,又有一批兵卒迎上前,簇擁甯王出門。
王府門外,甯抱關試圖上馬,兩次失敗之後,隻得放棄,笑道:“真是醉了,真是醉了,唉,酒量大不如從前啊。”
甯抱關步行往營地走,郭時風緊緊跟在身邊。
“郭先生想說什麽,現在就說吧,回營之後我得大睡一覺,至少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聽你唠叨。”
郭時風幹笑兩聲,“甯王既已決定,其實我沒什麽可說,隻是……甯王不信任潘楷?”
“背主之将,如何讓人相信?不止是他,整座東都我都不信,此城不祥,誰占據這裏,誰會倒黴。”
“甯王……不想占城嗎?”郭時風大爲意外。
“我隻想奪城,不想占城,郭先生不要誤解,這一趟,你立首功,但是東都終非久留之地。四方群雄,無論誰能騰出手來,都會過來攻城。梁王至少在這件事上是聰明的,甯願冒險跑去冀州,也不肯留下。”
“是是,甯王高見。”郭時風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不是高見,隻是常識。甯軍在荊州攻不下江陵城,但也不能退回江東,糧草即将用盡,再耗下去,必是死路一條。所謂樹挪死、人挪活,甯軍往東都這麽一挪,既能鼓舞士氣,又可奪些糧草,還能争得幾分徐礎所謂的‘威名’。”
“甯王見識深遠,非尋常英雄所及也。”
“你是謀士,不是奴仆,留你在身邊不是爲聽奉承話。”
“是是。”郭時風已經緩過神來,“甯王不想留在東都?”
“留在這裏等死嗎?我隻要這裏的糧草。”
郭時風腳步稍慢,被落下幾步,急忙追上來,“甯王不占東都,東都也不能留與他人。”
“嘿,這才像謀士說的話。”
“收集糧草、征發民夫,遣散老弱之人,放火燒城。”
“可惜東都兵民逃走太多。”甯抱關恨恨地道,心中依然不平。
“糧草緊缺,人少不算壞事。”
“嗯,然後呢?”
“有三條路,分别對應上中下三策。”
“你是要讓我選擇嗎?”
“獻計在我,用計在甯王。”
“你說。”
“趁士氣正盛,甯王可率兵返回江東,解石頭城之圍。”
“這是什麽策?”
“下策。解圍之後能保一時平安,甯王的格局與如今梁王相仿。”
“嘿,梁王投機取巧之徒,避亂求安,趁虛而入奪占冀、并二州,就自以爲是一方霸主了,其實不堪一擊,我不學他。”
“糧草充足,甯王可率兵速回荊州,攻奚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中策?”
“是。”
“比現在的梁王如何?”
“甯王如能攻下江陵城,逆江而上,與益州結盟,收攏江上船隻,依靠天塹自守,形勢将大大好于現在的梁王。”
“還剩一條上策。”
郭時風沉默一會,“聽徐礎的勸說。”
“郭先生之前好像不太同意他的說法,怎麽突然改主意了?”
“甯王若要據守東都,上上之選乃是暫且向單于稱臣,借賀榮之名北攻梁王,當然不能參與襄陽之戰。”
“你怎麽早沒說這條計策?”
“沒來得及。”
“哈哈,我已經忍夠了,不會再向單于稱臣。”
“不占東都,也不稱臣,則甯王的上策就是率大軍前往襄陽,兵将一定要多,不能像梁王那樣,隻派一兩萬人,還遲遲不肯到位。”
“守襄陽究竟有何好處?”
“荊州群雄多在襄陽,甯王率大軍前去,樹立威名,盡收諸軍,則奚家不戰自敗,若能守住襄陽,擊退并州軍與賀榮部,則威震天下,勝過奪取兩三州之地。”
“在你們謀士嘴裏,什麽事情都簡單至極,又是‘不戰自敗’,又是‘威震天下’,其實真做起來,千難萬阻,沒一件容易。”
郭時風已經恢複常态,笑道:“所以我們不勸世俗之輩,也不勸知足常樂的尋常英雄,非得是甯王這樣的人,心懷大志,敢想人所不敢想,敢爲人所不敢爲,我們嘴裏的簡單,隻對甯王簡單,換一個人,怕是連聽我說完的膽子都沒有。”
甯抱關大笑。
說話間,一行人已回到北城營地,一路走來,甯抱關的酒又醒幾分,也不睡了,進入議事廳,召集諸将,下達一連串命令,空閑時仍與郭時風論說時勢。
屠殺潘氏的将士回來複命,甯抱關平靜對待,沒将此舉當成大功,單獨留下宗明義,說:“你今晚頂多算是糾錯,不算立功。”
“是,懇請甯王派我攻城掠地。”
“暫且恢複你的将軍名号,帶你本部人馬前往襄陽,邀戰并州軍,許勝不許敗。我帶大軍随後,甯軍之名取決你這一戰。”
宗明義大喜,慨然道:“死戰而已。”
諸将退下,甯抱關稍有些累,但是仍不願入睡,向郭時風道:“上策雖好,但是仍有一個問題:盛家。”
“徐礎自稱能讓盛家退兵,甚至發兵前來援助襄陽……”
甯抱關搖頭,“我不相信徐礎,他比你本事大,但是不肯歸順于我,心在它處,若是對他言聽計從,必生大患。”
“甯王明鑒,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郭時風的心緊張多時,終于生出一股舒暢之感。
“我去襄陽,不是因爲徐礎,而是因爲你,郭先生說這是上策,我才肯相信。”
郭時風有些感動,但是守住了謀士的風度,沒有下跪謝恩,上前道:“徐礎終不肯爲甯王所用,不如……”
“他雖不肯爲我所用,我現在卻有辦法用他,等到全無用處的時候,再殺不遲。”甯抱關說起“殺”時,沒有片刻猶豫。
“我明白甯王的用意。嗯……不能讓徐礎回去見梁王,也不能派他去淮州,甯王若要物盡其用,不如遣他去益州。”
“益州?”
“甘招在益州稱王,據說兵多将廣,積糧甚多。甯王要憑江固守,早晚需與益州結盟,不如先讓徐礎前去借兵,算是打聲招呼。成則甯王受益,不成的話,甘招似無大志,留不下徐礎。”
甯抱關點頭,“是個辦法。”
甯抱關打個大大的哈欠,郭時風告退,甯抱關又道:“我突然想起來,徐礎那個所謂的朋友……”
“昌言之。”
“既然姓昌,應當是江東七族之人吧?”
“是,曾經徐礎手下爲将。”
“天亮之後,召他前來見我。”
“甯王不可大意,徐礎其心難測,留一名吳人在身邊,或有異志,他可是曾經刺殺萬物帝的人!”
甯抱關冷笑一聲,“我就是弄清楚徐礎在想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