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芳德公主是如何從漁陽一路輾轉來到西京的,但是幾名俘虜供認,他們的确在城内見到了公主。
那是在半個月前,賀榮軍剛剛占據蒲坂,大批降世軍逃回西京——也有人說是奉命返京——城門口因此十分混亂,但是沒亂到可以随意進出的地步,所有人都要出示憑票,可能是一張紙,也可能是一闆木闆,上面寫着姓名與歸屬。
那天下午,突然來了一小隊人,沒有任何憑票,态度卻很強橫,一開口就要面見金聖女。
在争執中,有人不小心說出了“芳德公主”、“吳王正妻”等字眼,立刻引發騷動,許多人跑來圍觀,幾名俘虜——據他們自稱——親眼見到了公主本人,雖然描述各異,但是有一點相同:公主是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五六歲。
這夥意外的客人很快就被接走,再沒有露過面。
單于尤其在意一個細節,将徐礎叫來,對他說:“降世軍仍然記得‘吳王’的稱号,你該高興。”
“隻是兩個字而已,單于将我送到城下,他們照樣會射箭。”
“我有足夠的攻城者,用不着派你上陣,但是我已經命人向城裏送信,告訴他們,‘吳王’就在我賀榮軍中。”
“單于真瞧得起我。”
“哈哈,我就知道将你帶在身邊,總會有用。”單于收起笑容,“天成公主爲什麽會逃到這裏?她是堂堂公主,應該去投奔朝廷——的确有消息說她被歡顔郡主藏匿,我還沒來得及查證,想不到轉眼間她卻出現在西京。徐礎,你本事不小啊,公主與西京叛軍唯一的聯系就是你,沒錯吧?”
“天成朝廷曾計劃與降世軍結盟,也算是一個聯系吧。”
“嗯,但是在得到賀榮軍的援助之後,這個計劃已經取消,降世軍應該很生氣,怎麽會接納天成公主?”
徐礎想了一會,“也可能公主什麽都不知道,自投羅網,已經被金聖女殺死。”
“哈哈,那樣的話,倒是公主的幸運。”
單于召集本部族大人以及中原衆将,許諾重賞:活捉公主者,賞銀萬兩,殺死者,賞五千兩,全家免除軍役。
攻城突然之間有了一個極明确的目标,戰事因此變得更加火熱,三州軍隊争先恐後,甚至入夜之後也不停歇,輪流投彈、攀城,要令守軍不得休息。
徐礎無計可施。
這天傍晚,他來找張釋虞要酒喝。
張釋虞很意外,請他入座,笑道:“難得你來找我。酒我這裏還有一些,是東都的藏品,運到邺城,又運到漁陽,如今到了西京,入你我之口,酒生不算虛度。”
酒的确是好酒,入口香醇濃厚,徐礎的心情卻遲遲沒有因此好轉。
張釋虞道:“擔心我妹妹?”
“公主?嗯,我擔心她,擔心你,擔心城裏的降世軍、城外的三州軍隊,我擔心九州的所有人以及遠道而來的賀榮人。”
張釋虞愣了一會,笑道:“你比我這個皇帝擔心的還多。來來,喝酒吧,喝醉之後就什麽都不擔心了。我讀過一些佛經,最近回想起來,頗有心得,覺得人世間萬物、萬事皆屬虛妄,一切苦惱皆來源于将虛當成實、将假當成真……”
“你不擔心公主?”
張釋虞深吸一口氣,搖下頭,“有一點擔心,單于現在不是要娶她,而是要将将她殺死給賀榮平山陪葬,母親若是得知這個消息,一定非常傷心。可是能怎麽辦呢?妹妹自作自受。”
帳内隻有一名随從在旁侍酒,張釋虞不在意他,擡手指向徐礎,笑道:“妹妹還有一點被你挑唆,但主要是她自己惹是生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唉,她若是老老實實嫁給賀榮平山或者單于,幫助天成與賀榮部結盟,該有多好?她不會落到現在這一步,我在單于面前也能好過一點。總之一切皆已注定,我妹妹沒這個福分,我也沒這麽幸運。喝酒。”
張釋虞能将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徐礎無話可說,默默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張釋虞喝得慢些,突然想起一件事,笑問道:“徐礎,我問你,當初你是怎麽想的,以爲憑自己一張嘴,就能阻止我妹妹嫁到賀榮部?連歡顔都沒有如此自信。”
徐礎放下酒杯,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一些事情如我所料,一些事情不在我意料之中。”
“這算什麽回答?讓人越聽越糊塗。”
“單于傾盡全力入塞,聲勢壯大,後方卻極空虛,我以爲會有人直搗其巢,逼他返回塞外。”
“晉王?呵呵,他不敢,他更想與賀榮部結盟。”
“我又以爲,賀榮人習慣草原生活,單于繼位不久,在得衆心之前就率兵入塞,必會引來反對,甚至發生内亂。可我又猜錯了,賀榮部有人反對單于,卻不足以阻止他向中原進軍。”
“老實說,強臂單于比之前的單于厲害多啦,他一刻不停地進軍,在前方不遠懸挂一塊香餌,等到有人咬到口中,他再挂一塊,引誘你不停前進……”
徐礎笑道:“你想得倒挺明白。”
“明白,可還是得心甘情願咬下去。單于已經讓我回了一趟漁陽,許諾說等攻下西京之後,讓我在漁陽過冬,就爲這塊‘香餌’,我現在巴不得快些攻破西京的城牆,甚至巴不得……我妹妹的事盡快結束,從此我與單于之間再無嫌隙。”
張釋虞說得很真誠,酒喝得不多,臉上的醉意卻更明顯,“你還有什麽沒猜準的?”
“單于将冀州、并州抛在身後,我以爲群雄當中總會有人貪圖其地,趁機攻取,令賀榮軍陷入兩難,結果我又錯了。梁王、甯王、盛家、奚家……似乎都被吓住了。”
“何止吓住,你說的這些家,以及其他大小豪傑,紛紛派人送來降書,甯王開的好頭,如今人人都想争得單于的默許,互相打來打去。”
徐礎聽說了,每來一份降書,他的心就會往下沉一點。
降書當然不意味着真的歸順,卻足以說明南方形勢混亂,群雄都急于獲得哪怕是虛假的認可,誰也不騰不出手來截斷賀榮軍的後路。
等到單于打通秦州通往塞外的道路,整個北方都在賀榮騎兵馳騁的範圍内,已無所謂後路了。
“我還以爲,中原人被迫爲單于效力,每次攻城都要親冒矢石,傷亡巨大,會有人因此不滿而發生叛亂,結果中原人似乎比賀榮人更忠心。”
張釋虞馬上想到了自己,臉色更紅,但是并不以爲有錯,“沒辦法,單于罰得狠,賞得也重,而且說到做到,你也瞧見了,如今參與議事的人,中原将領已占兩三成,大家……大家叛亂之後還能投奔誰呢?”
“所以我在擔心。”徐礎灌下一大口酒。
“唉,這都是注定的,沒準哪天單于突然得病死了呢?沒準……沒準上天就要是讓單于成爲九州共主呢。”張釋虞長歎一聲,眼圈紅了,“隻要能保留皇帝的稱号,我别無所求,或者退而求其次,給我留一個王位吧。”
徐礎笑道:“會的,你是單于最喜歡的那種皇帝。”
張釋虞撇撇嘴,“我聽出你的嘲諷了,可我不在意,真的,我不在意。因爲向單于低頭的人不是我一個,你低頭了,歡顔低頭了,晉王也低頭了,他昨天率晉軍來與單于彙合,你是沒看到他與單于攀親的樣子,最後他叫單于‘叔父’。”
“我沒見到。”
“我就坐在單于身邊,晉王還向我磕頭來着,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誰才是他的主子。”張釋虞的語氣裏露出一絲怨氣,他馬上放下酒杯,自我勸慰,然後笑道:“我在意這種事幹嘛?若不是有單于在,晉王甚至不會向我磕頭,而是直取我的性命。”
酒越喝越涼,話越聊越冷,張釋虞還能勉強将自己拔脫出來,覺得眼下的狀況已經非常不錯,徐礎卻是越陷越深,醉得一塌糊塗。
張釋虞坐到徐礎身邊,勸道:“你是個好人,可是從你退位那一天起,就是無用的人,你在意天下人,天下人卻不會在意你……”
徐礎扭頭看來,“你說錯了,我不在意天下人,我在意自己屢猜屢錯,我以爲自己看懂了大勢,結果大勢變幻,沒有一步在我的意料之中。”
“哈哈,放棄一點驕傲,當個普通謀士就好了。來,喝酒。”
徐礎搖搖頭,不想再喝。
張釋虞拍拍他的肩膀,眼睛突然一亮,“有件事或許能讓你稍微高興一點。”
“嗯。”
“也别說天下群雄人人都送降書,還真有一位,送來的不是降書,而是戰書,宣稱單于若不立即帶兵返回塞外,數十萬賀榮騎兵,将全部葬身中原。”
“是誰?我怎麽沒聽說過?”
“因爲這份戰書根本沒送到單于面前,大家都覺得這人是個瘋子,将使者痛打一頓給扔了出去——算使者幸運,戰書若被單于看到,他性命難保。”
“究竟是誰?”
張釋虞拍拍頭,“我不記得了,我也是偶爾聽人談起這個笑話。”
“此人既然敢送戰書,總該是一方雄傑吧?”
“今非昔比,如今‘群雄’比從前翻了幾倍,占座縣城也敢稱王,我就記得使者是從荊州來的。”
“荊州?奚家人?”
“奚家人哪有這個膽量?他家不僅早就送來降書,貢品也比别家豐厚。不是奚家,是……是……”張釋虞怎麽也想不起來。
一旁侍立的随從開口道:“好像姓宋,自稱楚王,叫什麽竹。”
“宋取竹?”徐礎脫口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