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頭痛欲裂,臉上卻還要保持鎮定神情,時不時笑一下,無論如何不能在衛兵面前流露出半點迷茫與不安。
“去将田匠喚來。”徐礎道。
唐爲天吃驚地說:“殺死宋将軍的那個人?”
徐礎點頭。
“得将他捆起來,還得再多叫些衛兵……”
“不必麻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田匠既已獲得赦免,不可再以囚犯待之。”
帳中其他衛兵個個顯露不平之色。
東都被抓的壯年男子全被征發爲兵,其中也包括田匠,吳兵大都在前方,留在後面的隻有百餘名衛兵,時時留在吳王身邊,對他的決定雖未提出過反對,心裏多少有些不滿。
徐礎向衛兵們道:“欲得其力,先得其心,我赦免其他東都百姓,遠不如赦免田匠更得洛州兵人心。”
衛兵們倒是明白這個道理,誰都沒說什麽。
唐爲天很快将田匠叫來。
田匠一身兵卒打扮,卻沒有配備兵器,進帳之後隻是拱手,不肯像普通将士那樣對吳王畢恭畢敬。
徐礎看着田匠,突然想不起招喚此人的用意,好一會才道:“費大人下落不明,你聽說過他的去向嗎?”
田匠搖頭,“囚兵一名,怎麽可能比吳王的消息更靈通?”
“有人說費大人大概是去追随栾太後,費大人守信。”
“當然,費大人言出必行,更難得的是不計成敗,隻問是非,世上如他這樣的人鳳毛麟角。”
“‘不計成敗,隻問是非’,當費大人這麽想的時候,就已意味着他永遠不會成功。”
“吳王倒是成功,靠的就是颠倒是非、陰謀詭計,吳王越成功,周圍的人越倒黴!”
衛兵喝斥,田匠不爲所動,堅持說完。
唐爲天站在田匠身後,伸手握住棍棒,隻待吳王一句命令或是一個眼神。
徐礎卻笑了,心中如此疲憊,甚至沒精力發怒。
“你們退下,我要與田壯士單獨說幾句話。”
“大都督……”唐爲天極不放心。
徐礎揮手,與孫雅鹿的一番交談幾乎耗盡了他最後一點心力。
唐爲天沒辦法,跟随衛兵退出帳篷,到了外面,互相看看,都覺得吳王舉止怪異,但是誰也不肯說出口。
帳裏隻剩兩個人,田匠依然一臉傲氣。
徐礎斜坐在椅子上,看着田匠,突然心生羨慕,“你從來不後悔。”
“我後悔年輕時做過太多蠢事,後悔沒能早一些醒悟,讓母親受過許多苦頭。還後悔沒能幫助費大人守住東都,如果吳王孤身前來談判的那個晚上,我能動手的話,事情或有轉機。”
“‘不計成敗,隻問是非’,田壯士也做不到,至少你後悔了。”徐礎笑道。
田匠輕歎一聲,“我不是費大人,我隻是普通百姓。”
“你不普通,你所謂的後悔也不是真後悔,因爲你現在做事仍與年輕時一樣,勇往直前,善于利用對方的恐懼,從而将自己的三分實力發揮出十分。”
“隻是看上去有十分而已。”田匠又歎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就是我的本性吧。吳王看破這一點,所以心無畏懼,敢單獨見我。”
“若論身手,你的三分實力,我也敵不過。”
田匠上前一步,擡起雙臂,猶豫一會雙手才抱在一起,“吳王于我有恩,我一直未報,反而三番五次與吳王作對,吳王不以爲意,即便我殺死宋星裁,吳王也将我免我死罪。”
“我這樣做自有緣故。”
“吳王是爲了讓洛州人安心,連我這樣的人都能赦免,其他人自然更不會遭到報複。我明白此理,但是依然感謝吳王,換成别人,比如甯王,抓我當天就會問斬,等不到我有用的這一天。”
“甯王……甯抱關與你倒有幾分相似:勇往直前,懂得利用他人的恐懼,心中沒有半點猶豫,想要的東西必須得到,不計後果。”
田匠想了一會,“的确相似,我與他隻是想要的東西不同,甯王要的是萬人之上、獨霸天下。”
“田壯士呢?”
“我要的是……我要的還是‘名’,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我要的是‘俠名’,現在我要的是……”田匠不知該怎麽說。
“如費大人那樣的‘不計成敗,隻問是非’?”
“高山仰止,我得一分,就已滿足。‘成敗’二字對我還是有着莫大的吸引。”
“好,既然你有此心,我給你一千兵卒,你帶他們回東都。”
田匠完全愣住了,“吳王……”
“有人對我說——他很可能隻是騙我,但我不能不防——他說東都空虛,甯抱關沒準會帶人偷襲。”
“甯王帶兵東去已有時日,他若帶兵返回東都附近,吳王沒有一點察覺嗎?”
“東邊是無上園,園内園外人煙稀少,斥候很少去那邊查看,這是我的失誤。”
“我可以帶兵回去,可我覺得,吳王似乎有些小題大做,這對你沒有好處。”
“會讓我顯得猶豫不決?”
田匠點點頭,“大将軍被殺,洛州兵走投無路才接受吳王的招降,心中頗爲勉強。吳王傾全城之軍是對的,至少能讓洛州兵相信吳王沒有布置陷阱……”
“嘿,這就是我的名聲吧?”
“詭計多端、神機妙算,原本就是同一個名聲,看它在誰嘴裏說出來,吳王總不能隻有一個,不要另一個。”
“請接着說。”
“吳王本來已經做對了,突然派一千人回東都,又讓一個剛剛獲得赦免的囚徒帶兵,外人必生疑惑。疑惑什麽不重要,單單隻是猜疑就會引來數不盡的傳言,這些傳言未必對吳王有利。”
“這些我都考慮到了。”
田匠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願意領命,不用一千兵卒,隻需五百,人太多我帶不了,但這五百人由我自己挑選。”
徐礎略感意外,“田壯士與洛州兵很熟?還是說你要從那八百多囚徒裏選人?”
東都八百多人與田匠一同坐牢,一同被赦,至少有些交情。
田匠搖頭,“那些人一個不帶,我隻挑投降的洛州兵。名聲多少有點好處,吳王當初還是大将軍之子的時候,就知道我的名字,洛州将士裏也有幾個人聽說過‘死不休’三個字,我找他們,湊齊五百人應該不難。”
“甯抱關如果真的藏在東都附近,未與淮州人交戰,則他至少有六千人。”徐礎提醒道。
“我這一去,不爲擊敗甯王,隻爲守城,兵多無益,五百足夠。”田匠有自知之名,他不是将軍,帶兵五百已然勉強,越多越亂。
“好。”徐礎親筆寫下命令,加蓋王印。
田匠上前領取,粗看一遍,“我若晚了一步,沒什麽說的,帶走多少兵,帶回多少兵,我若趕到及時,東都又真的遭遇偷襲,我盡全力守城。一切無恙,我每隔半天派一人來給吳王送信,若有意外,可能沒辦法派人出城,吳王見不到信使,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田壯士想得周全。”
田匠轉身離去,再不多說一句。
田匠剛走,唐爲天立刻探頭進來,見吳王無事,又縮回去,向其他衛兵道:“大都督要獨處一會,肯定又能想出破敵妙計,每次都這樣。”
衛兵們紛紛點頭。
徐礎的獨處沒享受太久,天色将暗,譚無謂又來了,入帳不拜,扶劍而立,盯着吳王不說話。
徐礎也不說話。
兩人互視多時,譚無謂歎息道:“我還以爲吳王已經想明白,原來更糊塗了,是我看錯人,居然改換主公。唉,今後我還有什麽臉面去見晉王?”
“你在我軍中尚無職位,晉王不會知道……”
“晉王不知,但我心中有愧。”
“晉王若在意這點小事,不配做你的主公,更不配争奪天下。”
譚無謂想了一會,點點頭,“也對。可是吳王……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爲何突然生出異心?”
“我不過是派五百人回東都,以防萬一。”
“防誰?”
“甯抱關。”
“有斥候看到甯軍了?”
“沒有,我隻是猜測。”
“先不論甯抱關是否真的有意偷襲東都,即便他真回來也不重要,就将東都暫時讓給他好了,擊敗荊州軍以後,奪回東都輕而易舉。”
“甯抱關自知守不住東都,必然大肆殺掠。”
譚無謂以爲吳王還有話說,等了一會,困惑地說:“甯抱關殺人越多,吳王奪回東都越容易,爲何在意這樣的小事?”
“這不是小事。”
譚無謂跺了幾下腳,“天地不仁,帝王德配天地,也當以‘不仁之心’看待蒼生,吳王怎可一時心軟?”
“将士們有想法?”
“現在還沒有,很快就會有。傾城而出乃是取‘置于死地後而生’之意,吳王突然派五百人回東都——多少人不重要,哪怕隻派回去一個人,也會令洛州将士心生顧慮,何況降世軍家眷也都在城中,一旦有了顧戀之心,誰肯力戰?若是都想回去,誰能阻攔?”
徐礎不語,辯才如他,此時無言以對。
“隻是傷亡一些東都百姓,吳王就受不得了?前方的降世軍至少要損失一半,此前更有數千吳兵因吳王失誤而被燒死,吳王甚至逼死兩名吳将,那時怎麽能夠狠下心來?”
“其實……我一直受不得。”徐礎淡淡地說,心中的一塊重物突然掉落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