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招奉命來見吳王,遙望城外,搖頭道:“甯王這是瘋了嗎?他隻帶六千人,進攻官兵無異于送死。他提前跟吳王打過招呼嗎?”
徐礎搖搖頭,他叫來甘招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揭穿他投靠官兵的陰謀,當衆斬殺。
甘招全無察覺,對吳王身邊的郭時風看都不看一眼,好像他們從來不認識。
薛金搖快步登城,大聲道:“可以出城參戰了?”
“再等等。”徐礎必須謹慎,“多派斥候。”
薛金搖還想力争,看了吳王一眼,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下去。
甘招拱手道:“不如讓我帶兵出城看看,如果官兵已亂,我乘勢進攻,如果官兵設下陷阱,也隻圍我一部。”
“你留下,兵卒全交給降世将軍。”
“是。”甘招掃了郭時風一眼,再看一眼左右,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逃。
城下跑來一名斥候,高聲道:“據傳大将軍遇刺身亡,官兵大亂!”
“遇刺身亡?被誰刺殺?”徐礎大吃一驚。
“不知何人,可能是甯王部下。”斥候跑開,又去打探消息。
北門打開,數百騎飛馳而出,他們是薛金搖派出去的“斥候”。
“如果是真的,機不可失。”郭時風小聲道。
“如果是假的,萬劫不複。”徐礎謀士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會比郭時風更激進,但他現在是吳王,要對勝負擔起全部責任,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不冒奇險,難建大功。”郭時風繼續勸道,稍一停頓,“大将軍有意求和,似乎沒必要再設計謀,很可能是冀州将領替王鐵眉報仇……”
徐礎不能再等下去,向一名衛兵道:“傳降世将軍。”
薛金搖幾步跑上來,“你總算做決定了。”
“命南城将士出擊,你随後。”
“北營大亂,爲何南城出擊?”
“南營多是冀州兵,如果官兵真有内亂,那裏必是亂源,如果官兵施計,南營堅守不動,你立刻撤兵。”
“好吧。”薛金搖帶人馳往南城,不管吳王怎樣說,她要自己帶兵出城,留梁王守門。
斥候頻頻帶回消息,官兵似乎真的陷入混亂,隻是大将軍的死訊一直無法證實。
甘招突然跪在吳王腳步,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額頭幾乎碰到吳王的腳尖。
徐礎後退一步,“蜀王這是何意?”
“懇請吳王賜兵百名,讓我與官兵決戰,死而無憾。”
徐礎沒有攙扶甘招,看着他沉默不語。
甘招又磕一個頭,“諸王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人越少,怕是疑心越重。”
徐礎冷笑一聲,扭頭看向郭時風,想聽他的意見。
郭時風低聲道:“蜀王功高,不如讓他當名尚書,留在吳王身邊,統領文官。”
徐礎一愣,随即明白過來,背叛者毀掉的不隻是本人的名聲,主人也難免被認爲識人不清,給予高官而奪其兵權,正是天成朝廷常用的招數。
“百業待興,蜀王願領文官之職嗎?”
甘招心知自己剛剛逃過一死,三度叩首,“惟命是從,隻怕我乃小吏出身,不懂規矩,反而壞了吳王大事。”
徐礎扶甘招起來,“萬事總有開始,蜀王是我信任之人,由你掌管文吏,我可無後顧之憂。”
甘招汗如雨下,尴尬笑道:“我絕不令吳王失望。”
徐礎向一名衛兵頭目道:“送蜀王回營休息,别讓他受打擾。”
頭目明白吳王的用意,深點下頭,領甘招下城,與蜀将隔離,軟禁起來。
郭時風這才又向吳王道:“蜀王雖無大志,但是在降世軍裏根深蒂固,不可立殺,也不可久留。此戰過後,吳王威震天下,憑此招兵買馬,兩三月間可得數萬人……”
“我已明白。”徐礎沒讓郭時風再說下去。
等到義軍來源多樣,降世軍不再是唯一的主力,甘招也就沒有用處了。
郭時風笑着點下頭,這是他願意追随吳王的原因之一,兩人常常能想到一塊去,一點即透。
又有斥候傳來消息,徐礎确信官兵真的大亂,于是離開城頭,親自帶領北城之兵前去參戰。
事實證明,義軍還是訓練太少,處于劣勢時還能團結一緻,一旦追亡逐敗,立刻變得興奮過頭,緊追不放,早忘了請示這回事。
夜裏軍令不暢,徐礎隻能保證手下吳兵不散,命他們抓捕俘虜,訊問王颠等人的下落。
關押吳兵俘虜的地方位于營地後方,遠遠地衆人就看到火光熊熊,心中不由得大驚,不用吳王催促,全都加快速度。
火勢正盛,夾雜着撕心裂肺的慘叫。
徐礎急忙下令救火。
周圍沒有水,積雪也已消融過半,所謂救火隻能做個樣子,根本沒人能夠靠近,隻能等火勢自己弱下去。
直到一個時辰以後,火勢才逐漸減弱,慘叫聲也消失了。
一名士兵找到吳王,“見到大将軍屍體,就在不遠處。”
大将軍的屍體很好辨認,雖然頭顱已被利刃割去,肥碩的身軀還在,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
徐礎跳下馬,沒有走近屍體,遠遠地望了一眼,感到一陣惡心。
“樓家其他人呢?”徐礎問。
“聽說是被甯王帶走了。”看守屍體的一名士兵回道。
“甯王又在哪裏?”
“來得快,走得也快,不知去向。嘿,也就甯王有這個本事,不過還是吳王神機妙算,聲東擊西,安排這一場偷襲和刺殺,打官兵一個措手不及。”
官兵的混亂來得太突然,義軍将士不明所以,于是将功勞都歸在吳王頭上。
徐礎當然不會推辭,本應說點什麽,卻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必須強忍才能不吐出來,沒有精力說話。
郭時風看出吳王神色不對,替他問道:“刺客人呢?被官兵殺了?”
“不知道啊,我們也想見見這位英雄……對了,抓到一人,自稱是樓家人,胡言亂語,我們問不出什麽。”
“帶來見我。”徐礎轉身走開,正好迎上身後一群吳兵的目光。
那是他曾在孟僧倫眼中看到過的憤恨與悲痛,微微一怔,他明白過來,這些人對大将軍恨之入骨,即使面對遺骸,也難掩怒意,若不是看在吳王面上,早就上去亂砍一通。
郭時風向降世軍士兵道:“将屍骨就地掩埋,明日再做處置。”
郭時風引吳王走開幾步,小聲道:“這些人都是狼,當成部下最好不過,但是吳王時不時也得扔給他們一點肉嘗嘗。”
“孟将軍去殺蘭夫人,還不夠嗎?”
郭時風輕輕搖頭,“被俘吳兵盡被燒死,屍骨未寒,隻殺一個蘭夫人可不夠。”
吳人對大将軍原本就有怨恨,又親眼見到親友被燒成焦炭,心中更怒,都以爲是大将軍下的命令。
就連徐礎也這麽以爲,轉身望一眼正在挖坑的士兵,“大将軍既然派樓矶議和,爲什麽……”
“大将軍就是這樣,随性所至,不講道理。不過他也因此而亡,我猜他必然是太過大意,讓冀州人有機可乘。”
徐礎遠遠看到一隊士兵舉着火把押來一人,隐約認得那是樓家七子樓碩,向郭時風道:“我去審問,你留下照看。”
郭時風拱手領命,有些事情吳王不宜親眼目睹。
徐礎命吳兵留在原地,隻帶唐爲天等數名衛兵走出百餘步,停在一棵大樹下,背風,也看不到大将軍的屍體。
四周偶爾還能傳來殺喊聲,但戰事已近尾聲,剩下的事情就是追趕,興奮至極的義軍将士,大概要等到天亮才能盡數返回東都。
唐爲天翹足遙望,輕聲歎息,他也想加入追擊的行列,卻不能離開吳王,喃喃道:“好不容易碰到這麽順利的一仗……”
樓碩被押到吳王面前,兀自抖個不停,臉色蒼白如紙,目光渙散,根本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在哪抓到他的?”徐礎問。
“那邊,他像瘋子一樣亂跑,正好撞上我們。”
“很好,将他留下,我認得此人。”
士兵告退,徐礎命衛兵去外圍戒備,身邊隻留唐爲天一人。
“樓碩。”徐礎連叫三遍,樓碩才打個激靈,終于認出眼前人,“你……你……”
“是我。告訴我,大将軍爲誰所殺?是誰下令燒死吳人?”
認出十七弟,樓碩抖得更加嚴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帶着哭腔道:“十七弟……不不,吳王饒命,吳王饒命啊,念我當初待你不薄,求你饒我一條命吧。”
徐礎從沒覺得樓家人有誰待自己不薄,這也是他能狠下心來的原因之一。
“我沒想殺你,但你得說實話。”
“實話?”
“大将軍爲誰所殺?是誰下令燒死吳人俘虜?”徐礎重複道。
“大将軍……”樓碩泣不成聲,對大将軍,他懷有的不是父子之情,而是從小養成習慣的依賴感,良久才稍稍止住哭聲,“大将軍是被太後殺死的。”
徐礎目瞪口呆,“你确認?”
“我親眼所見,就在那裏,大将軍去見太後,我們等在外面,然後……然後我進去查看,看到……看到……”樓碩像見到鬼一樣,不敢說下去。
“太後人呢?”徐礎還是無法相信。
“我不知道,我跑出帳篷,一群亂兵殺過來,我接着跑,不停地跑,不知怎麽……就到了這裏。”樓碩失去一大段記憶。
“是大将軍下令燒殺吳人俘虜嗎?”
“啊?燒傷俘虜?有這回事嗎?我沒聽說……”
“大将軍沒下過命令?”
“大将軍隻下令明早發兵去往邺城,還派人去安撫冀州将士……都是孫剪,他濫殺冀将,惹怒兵卒,招來這一場禍事。”
郭時風匆匆跑來,看一眼樓碩,向吳王道:“吳人還有幸存者。”
“多少?快帶我去看看。”
幸存者隻有不到十人,個個身受重傷,王颠就是其中之一,躺在地上,被燒得面目全非,唯有雙目圓睜,盯着吳王,用古怪的聲音道:“甯抱關放火,吳王爲我們報仇……”
徐礎的心一沉,憤怒與悔恨一同如潮水般湧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