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親眼看到城外的援兵,薛金搖心裏總有些懷疑,不太相信吳王隻憑極少的信息就能猜出敵軍動向。
她安排好将士,登上城牆,在東、北兩邊逡巡遙望,直到夜色降臨,也沒瞧出端倪來。
官兵營中的燈火确實比預料得要多一些,但這很可能是疑兵之計。
“吳王若是猜錯,可是天大的笑話。”薛金搖小聲自語,不知怎地,心裏居然有點希望吳王真的猜錯,但她安慰自己:“反正諸王都錯,又不是他一個。”
薛金搖回到大營吃晚飯,與吳王隻隔着幾間屋子,沒去找他,心裏清楚,吳王對自己已有戒心,這時送上門去将會自讨沒趣。
将領們進進出出,向她通報各處的情況,薛金搖邊吃飯邊答對,她向來不以記性見長,寫字、背書時總是磕磕絆絆,扭頭就忘,換成帶兵打仗,她卻對将領姓名、各隊兵力、分派布置記得清清楚楚,再有吳王推薦的幾名參将協助,她總能立刻給出答案,好像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連那些對降世将軍最懷鄙夷之心的将領,這一天下來也改變看法,覺得這名年輕女子真是天生的統帥,若是男子,早就脫穎而出。
來人慢慢地少了一些,薛金搖隻留兩名衛兵,讓其他人也去吃飯,稍事休息,然後再去巡城,監督将士守城。
人一少,薛金搖人能夠騰出目光,向身邊的一名衛兵小聲道:“出去看看,誰在探頭探腦,給我揪進來。”
衛兵也是女子,身材高大不輸金聖女,應聲出門,沒多久,外面傳來争吵聲。
唐爲天一臉氣憤地進屋,嚷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薛金搖微一皺眉,“你來幹嘛?吳王有事?”
“沒事,我出來閑逛,湊巧走到你這裏,誰想到你的手下上來就抓人。怎麽,門口不許人經過嗎?”唐爲天揚頭不肯行禮,他回來得晚,沒趕上吳王成親,因此打心裏不承認這位吳王夫人。
“嘿,你來來回回經過七八次了。把他帶回吳王那裏,問吳王這是怎麽回事。”薛金搖揮手,無意與一名衛兵糾纏。
唐爲天卻服軟了,雙手抱拳,嘿嘿笑道:“金聖女,别找大都督啊,他現在心情不好,我可不想惹他。”
“那就說實話。”
唐爲天本來就理直氣壯,開口道:“我來看看降世棒怎樣,既然被叫進來,還想問問金聖女,什麽時候歸還啊?”
薛金搖看一眼腰間的棍棒,“原來你想偷我的東西。”
“怎麽是偷?”唐爲天瞪大雙眼,更不服氣了,“降世棒原本就是大都督的寶物,由我替他保管……”
“降世棒明明是我父之物,什麽時候成吳王的了?”
“呵呵,雖然我沒親見,但我可聽說了,降世王當衆将神棒賜給大都督,從那時起,它就歸大都督所有,直到被你搶走。”
“那也與你無關,吳王來要,我給,别人誰都不行,你更不行。”
“我爲什麽不行?”
“你替吳王保管降世棒?”
“對,一直是我保管,我還有一根降世棒的親戚,你瞧,本來是一對兒,被你給拆散。”
薛金搖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們想攀親,我們可不認。你曾保管降世棒,也就相當于……刀鞘,而不是刀的主人,刀沒了,隻能主人去找,刀鞘不能,找也沒用。”
“我隻是刀鞘?”唐爲天漲紅了臉。
“還是臨時的刀鞘,沒什麽價值。”
“大都督最信我,我可不是臨時的。”唐爲天雙手叉腰,雖然他也是降世軍出身,對金聖女早有了解,自從跟随吳王之後,就不再将從前的頭目當回事,“大都督甯可信我,也不信你。”
薛金搖被說到痛處,臉色一寒,反唇相譏,“他不信我,讓我當降世将軍,他信你,卻隻讓你做一個小兵、一個刀鞘。”
兩人互相怒視,薛金搖隻比唐爲天大兩三歲,這時也變得跟孩子一樣,眼睛一眨不眨,非要瞪個輸赢出來。
守在一邊的兩名女兵看在眼裏,笑在心中,金聖女剛剛還是衆人敬畏的降世将軍,轉眼就變成争口舌之利的少女。
唐爲天大聲道:“你是降世将軍又怎樣?曹神洗說了,你白天時的排兵布陣有問題,吳王特意讓我去問個清楚,問過之後就決定不打了。”
唐爲天故意隐瞞一段細節,他從曹神洗那裏什麽都沒問出來,吳王取消進攻,其實與之沒有關系。
薛金搖卻信了,“哪個曹神洗?”
“就一個曹神洗,官兵投降過來的那個老将軍,原本要被臨陣斬殺,他打過的仗比你見過的、聽說過的加在一起都要多,他說你有問題,就是有問題。”
薛金搖站起身,唐爲天吓了一跳,兩人曾經比試過力氣,他稍遜一籌,擔心自己此時仍不是對手。
薛金搖的第一個念頭是去找吳王對質,起身之後卻改變主意,邁步出屋,兩名衛兵緊緊跟随,剩下唐爲天一個人站在那裏發呆,見無人理睬自己,轉身離開,隐約覺得剛才可能說錯了話。
唐爲天是給吳王取東西,找到之後匆匆跑回去,隻字不提他與金聖女的争吵。
薛金搖直奔東城的臨時監牢。
八百多名“奸細”都被關押在這裏,數十人一間,抱腿而坐,沒剩下多少騰挪的餘地,整天下來,沒吃沒喝,外加擔驚受怕,幾乎沒人動彈,坐在那裏像是一塊塊石頭。
門一開,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薛金搖揮揮手,後退兩步,向看守的士兵道:“你就不能放他們出去解決?”
“反正是要死的人,不給他們食物和水,慢慢就好了。”
“把曹神洗找出來。”
“是。”兩名士兵捂着鼻子進去,很快推出一人。
薛金搖打量兩眼,隐約記得這人的确是降将曹神洗,向士兵道:“找間幹淨的屋子,我要審問。”
“這邊就有。”
曹神洗對這次“審問”十分意外,他從來沒見過女子稱将,還是一軍統帥,站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麽,隻好保持沉默。
薛金搖命人給座,曹神洗的确累了,坐下之後仍不說話。
沉默多時,薛金搖道:“你帶兵打過許多仗?”
“一些。”曹神洗謙虛道,目光低垂。
“是你說我的排兵布陣有問題?”
曹神洗這才恍然大悟,“呃……是我一時圖嘴快,胡亂說的。”
“你胡亂說的話,吳王還肯當真——你有什麽本事?打過幾場勝仗?最近幾場可都沒赢。”
曹神洗多少有些傲氣,“平生六十餘戰,沒敗過。”
“哈哈,大言不慚,你沒敗過,怎麽會淪爲俘虜?”
“爲人所誤。”
“爲誰所誤?”
“蘭氏與樓氏,一家人好大喜功,臨戰卻又膽怯,一家人隻圖私利,臨戰偏又冒進,不肯聽我勸說,因此落入爾等之手,非我之罪。”曹神洗自知性命難保,底氣反而更足一些。
“照你這麽說,沒人戰敗,都是爲人所誤。那些打勝的人又怎麽算?他們怎麽沒爲人所誤?”
曹神洗搖頭,“許多事情是你一個小丫頭不會懂的。”
薛金搖會被唐爲天激怒,在曹神洗面前卻能心如止水,“你懂得多,還是照樣‘爲人所誤’?”
曹神洗依然搖頭。
“敢背後嚼舌頭,就敢當面說,你覺得我的排兵布陣有什麽問題?”
“戰事取消,多言無益。”
“有沒有益,我說得算,反正我得知道你到底說過什麽,你不說,我就讓人掌嘴。”薛金搖看一眼自己的衛兵,補充道:“讓女人掌嘴。”
曹神洗甯可被殺死,也不願受到這樣的羞辱,隻得道:“你将騎兵排在前面,是要讓騎兵先與官兵交戰吧?”
“嗯,騎兵對騎兵,纏住敵方,然後步兵一撥一撥地參戰,我軍人多,足以将敵兵包圍,一網打盡。”薛金搖頓了頓,“當然,這是在官兵沒有援兵的情況下。”
曹神洗笑着搖頭,“你帳下沒有騎兵将領嗎?”
“有,跟你一樣,也是官兵那邊的降将,他們幫我布置騎兵,都說沒問題。”
曹神洗還是搖頭,“你所謂的騎将,不過是些校尉,懂行伍,不懂布陣。”
“别光說别人不對,說你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名将,至少明白一個道理,步兵爲正,騎兵爲奇,正者居中、居前,奇者居側、居後,正常打法,步兵牽制敵軍,騎兵伺機而動,沒有反過來做的。”
“冀州騎兵居多,他們就是這麽做的。”薛金搖不認爲自己有錯。
“那是王鐵眉無能,他隻算是騎将,卻非大将,隻可在邊疆對抗北虜。他但凡多學些兵法,前日也不會占據南城又丢失,他敗就敗在不會用步兵上。”
“都說騎兵厲害,就你反着說。”
“騎、步一奇一正,沒有誰更厲害之說,若存此念頭,遇到勁敵,必遭大敗,真正的将軍,能在一奇一正之間演變出無數變化,令敵人防不勝防。”
“可你還是敗了,就算爲人所誤,你也還是敗了。”
曹神洗歎了口氣,已無心争辯,“嗯,我是敗了,一敗塗地,眼看着正确變成錯誤,錯誤變成正确。世人皆如此,以勝敗代替對錯,照此說來,不隻我敗,天成亦敗,二十年間,好像已經沒人再記得是誰結束五國争雄。降世王更是敗中之敗,一步登天,一朝殒命。爾等以後也會戰敗,到時也會被人說成無能之輩。以勝敗論對錯,人人都是錯的。”
薛金搖默默聽老将軍抱怨,說到自己父親頭上,也沒反駁。
薛金搖騰地站起身,将曹神洗吓了一跳,她道:“今後你給我當參将,教我步騎正奇之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