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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爲天拎着空口袋走來,出口朝下抖了抖,“最後一頓飯,然後就一粒米也不剩了。”
冀、并兩州之間有一座據山關口,目前仍掌握在官府手中,此前态度暧昧,沒投向任何一方,也不阻擋各方往來。
徐礎來時帶領近百士兵、數十輛車,稍加賄賂就被放行,返程時卻隻剩下兩人一馬,沒等靠近關口就被攔住,邺城的公文與幾樣珠寶都不好用,對方說得清楚:“天下大亂時放你們一馬,如今朝廷即将肅清亂軍,我們也得管得嚴些,昨晚剛下的命令,就是老鼠也不準放過去一隻。你運氣不好,再早來一天——去找别的路吧,我不抓你,就算是開恩啦。”
先跑的人果然有好處,徐礎被困在關口外面,别無它法,隻得按照軍官的指點,找到一座小村子,村中還剩兩戶人家,其中一戶的老者願意帶路,代價是十文錢,少到徐礎不敢相信。
唐爲天離開邺城時帶着一袋米,還想再買些,老者一家齊齊搖頭,聲稱家中沒有餘糧。
老者隻帶一小段路,指着一條隐伏在草木中的山間小徑,說:“順路一直走,大概一天就能翻到對面去,山中叉路多,你們要小心。”
到底要怎樣小心,老者說不明白,也不肯繼續帶路,徐礎出多少錢都不行,老者轉身自顧離開。
徐礎、唐聞天無奈上路,山路險峻,半途中不得不放棄馬匹,自己背負行李,夜裏找塊背風的石頭休息,隐隐聽得山中狼嚎虎嘯,膽戰心驚,整晚沒怎麽睡好。
唐爲天臨睡前抱怨糧食即将吃光,對他來說,這就算盡過職責,可以踏踏實實地吃掉最後一碗飯,反正在家的時候就總是缺糧,忍饑挨餓更是常态,他早養成“一切等明天再說”的習慣。
半夜裏,唐爲天被一陣慘厲的狼嚎驚醒,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徐公子居然沒睡,跪坐在旁邊,膝下墊着毯子,上半身挺直,像是在入定。
唐爲天吓了一跳,“公子怎麽不睡?”
“我不困。”
“沒事,聲音聽着近,其實離得遠,而且山裏的狼聰明着呢,輕易不會靠近人踩出來的小路。”
徐礎笑了一聲,“我不怕狼,其實……我的确有點害怕,怕山中的虎狼,怕明天沒有糧食,怕趕到應城時一切已晚,怕亂世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沒有結束之日,而這一切因我而起。”
唐爲天打個哈欠,“公子想得太多了,這些事情沒有一件與你有關,快睡吧,明天早點趕路。咱們身上有錢,總能買到糧食,話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
徐礎仍無睡意,“我自诩心懷天下,卻連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在邺城背負米袋的時候,我還在心裏笑話你多此一舉,沒想到世間早已是米比錢貴,咱們有錢無米,若死在這裏,反成一場大笑話。”
“嗯。”唐爲天倒下,還想再睡一會。
徐礎本無意唠叨,一旦開口,卻再也控制不住,必須說下去。
“天下早晚都會大亂,形勢使然,非我之功,但我是用鑰匙開鎖的那個人,自以爲能開鎖就能閉鎖——就好像我現在吹口氣,滿山呼嘯,就以爲山風因我而起,以爲我能收回所有的風……”
“風……”唐爲天喃喃道。
“天下有勢,勢必有柄,執柄者可定天下,可柄在何處?”
“餅?是啊,餅在哪?”唐爲天舔舔嘴唇。
“範先生讓我看聖賢之書,他認爲天下之柄藏于書中,可那些書我早已看過……”
唐爲天坐起來,茫然道:“書裏有餅?怎麽早不拿出來?”
“睡吧,書裏沒餅,我說的是‘權柄’之‘柄’,非‘面餅’之‘餅’。”徐礎笑道。
“哦。”唐爲天大失所望,重新躺下,裹緊毯子,小聲道:“真冷。”
山裏比外面寒冷,徐礎凍得手腳冰涼,心中卻是一團火熱,隻是這團火燒得亂,沒個方向。
“咱們趕路吧。”徐礎起來,将身下的毯子披在身上,揀起早些時候在路邊尋到的手杖。
“啊?不睡了?”
“天太冷,睡下去怕是會被凍死,不如走走路。”
“哪有路啊。”唐爲天不情願地起身,也披上毯子,收拾包裹,全背在自己肩上。
“人心即路,找路先揣摩人心,翻山之路必往上去,登頂之後再往下去,但是人心喜平不喜險,所以遇陡則轉,可不離山徑太遠。”
徐礎說得頭頭是道,唐爲天嗯嗯應對,真上路之後,卻是他走在前面辨别路徑,若幹次将公子從錯誤的方向上拉回來。
幾次之後,徐礎笑道:“揣摩人心之後,還得眼見爲實。”
唐爲天走出熱氣,不那麽困倦,說道:“公子想得太多,有飯就吃,有路就走,犯不着操心。”
“若是無飯可吃、無路可走呢?”
“那就……那就搶飯吃、不按路走,跟你說,就算是荊棘叢,我也能鑽進鑽出。”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登上山頂,彎月西傾,繁星滿天,山風越發狂妄,呼嘯之聲吞掉了山中一切聲音。
徐礎來不及開口,先往山下去,走出一段路,覺得山風小些時才道:“山風無形,或許天下大勢同樣無形,忙來忙去不過一場空。”
唐爲天緊緊腰帶,“千萬别是一場空,我還指望公子管我一頓飽飯呢。”
“嗯,我管你一輩子飽飯。”
“呵呵,那可挺好。”唐爲天覺得更餓了。
天亮時,路勢漸緩,将近午時,兩人走出山區,找到大路。
徐礎回首望去,歎道:“想不到我竟然真能翻過此山。”
唐爲天道:“若不是我在前面找路,公子早就迷路啦。”
“沒錯,都是你的功勞……你就是這山勢之柄!”
“求求你了,公子,别總說‘餅’,我的哈喇子快不夠用了。”
“抱歉,我不提就是。”徐礎嘴上不說,心裏不能不想,隐約明白些什麽,總是抓不住、想不透。
在一座荒棄的村子裏,兩人終于看到一縷炊煙,那戶人家隻剩一名老婦,不肯要錢,但是願意分些薄粥,唐爲天要吃,被徐礎攔下,留下許多銅錢,要了兩根蘿蔔帶走。
生吃蘿蔔,胃火更盛,唐爲天磨牙不止,“公子,你說人肉能吃嗎?”
“不能。”徐礎立刻回道。
“我聽說早年間常有人吃人的事情。”
“如今雖是亂世,但還沒到那種地步。”
“我覺得我快到了,但我不會吃公子,也不吃活人,戰場那麽多死人,吃一個沒事吧?”
“我不準你動這個念頭,人之善惡,往往在一念之間,你動了惡念,即便不吃人,也會步入歧途。”
“是,我不想就是。”唐爲天瞥了公子一眼,忍不住想富家子弟細皮嫩肉,看上去就是好吃,此念一生,倒将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跑到前邊去。
唐爲天年紀小,背着全部行李,走路仍比徐礎快得多,一溜煙沒影兒,徐礎喊都喊不回來。
徐礎歎息一聲,慢慢行走,腳底闆磨得生疼,像是赤腳走在砂礫上。
将近黃昏,唐爲天又跑回來,小小的身形背着兩個大包袱,像是一隻怪物,雙手揮舞,興奮地大呼小叫。
他手裏竟然真拿着餅,右手遞過來的同時,左手将餅往自己嘴裏送。
徐礎驚訝不已,實在是太餓,接過餅就吃,含糊地問餅從何來,唐爲天點頭,隻顧吃餅,沒工夫回答。
唐爲天吃得快,又從懷裏掏出兩張餅,分一張給徐礎。
面餅太幹,徐礎吃一張就夠了,轉到唐爲天身後,從包袱裏找出皮囊,裏面還剩些水,自己喝一大口,将皮囊遞過去。
唐爲天一手餅一手皮囊,隻見喉嚨上下蠕動,片刻間就吃下一張餅。
“餅從哪來的?前面有人家?”
唐爲天仍是一邊點頭一邊吃,懷裏像是百寶囊一樣,不停地從中掏出餅來,直到第十張,他才稍稍吐出口氣,有點吃飽的意思,“最後一張了,公子要嗎?”
徐礎搖頭,唐爲天再不謙讓,吃得仍然飛快,隻是沒有水了,咽得時候艱難些。
“前方有座市鎮,人還不少,但是東西真貴,我用一半盤纏換來十張餅,本想當成今後幾天的幹糧,誰想到……唉,待會再買些吧。”
徐礎大喜,“市鎮離此多遠?可有孟津和應城的消息?”
“不遠,五六裏吧,消息?我沒打聽。”
徐礎吃了一驚,“來回五六裏,你背着包袱跑來跑去?”
“這算什麽?等我真吃飽了,跑得比這更快。”
徐礎不由得多看幾眼,唐爲天黑黑瘦瘦,怎麽看都是個尋常的鄉下少年。
面餅充饑,徐礎有力氣走得快些,入夜不久,終于到達市鎮,鎮上沒有客店,兩人尋一間大些的鋪子,花錢求宿一晚,得到同意。
從鋪子主人那裏,徐礎打聽到一些事情,原來他與唐爲天還是走錯路了,雖已進入并州,但是大大偏向北方,離應城反而越來越遠,但也因此才能遇到人煙。
“應城和孟津?沒聽說那邊的消息,我就知道這些天來往的客人越來越少,東西越來越貴,唉,生意難熬,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次日一早,徐礎到市上買了兩頭毛驢,幾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銀錢。
唐爲天又買來許多熟餅與生米,原來他昨天買得太急,攤販坐地起價,今天再買,便宜許多,這讓他十分開心。
徐礎騎驢代步,唐爲天不喜歡騎乘,将包袱放在驢背上,自己仍然步行,吃飽之後箭步如飛,經常走在前面探路,有事沒事回來通報,絲毫不以爲累。
走走歇歇,足足五天之後,唐爲天跑回來,通報說看到了一座城池,路人說那裏就是應城。
城牆上旗幟飄揚,旗上的字有“晉”有“梁”,徐礎站在城外,向唐爲天道:“咱們怕是來晚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