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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郭時風點燃油燈,說道:“天下事就是這麽有趣,同樣的下雨天,路邊商販擔心生意泡湯,賣傘者卻興高采烈。”
徐礎明白他的意思,“同樣是天下大亂,百姓遭殃,官吏惶恐,謀士卻平白多出幾條路來。”
“沒錯,從前我想敲開一扇門都難,現在,開不開門在我。哈哈,天下太平,君擇臣,天下大亂,臣選君。”
“不是每個人都有郭兄這份灑脫。”
郭時風沒當這句話是嘲諷,“礎弟的問題與馬兄一樣。”
“哦?”
“你們二人骨子裏都沒當自己是純粹的謀士,審時度勢,有機會就想當亂世之主。不是說這樣不好,可是實話實說,兩位的才華隻能當謀士,越早想明白這一點,對你們越有好處。”
“郭兄弟特意觀察過我們兩人?”徐礎來了興趣。
“當然,刺駕那麽大的事情,不做觀察,怎敢入夥?礎弟想聽嗎?”
“正要讨教。”
“那就不客氣了,礎弟與馬兄是同一類人,馬兄時常将‘前梁帝胄’挂在嘴上,礎弟嘴上從來不說,心裏卻時時記得自己是吳國公主所生。”
郭時風一語中的,徐礎保持沉默,突然發現,被人說中心事的感受原來并不舒服,反而有一種厭惡。
“你們兩人身份高貴,難免覺得謀士有些低賤。”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徐礎辯駁道。
“有些事情不用想,财主難道每天起床之後都要提醒自己家裏有多少錢嗎?那些天生的有錢人根本不想錢的事情。礎弟也一樣,你有一筆别人做夢都得不到的财富。”
徐礎啞然,對他來說,生母吳國公主更像是一個負擔,但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個負擔也帶給他一絲與衆不同的驕傲感。
見徐礎不語,郭時風知道自己說中了,繼續微笑道:“可惜,無論是馬兄的‘前梁帝胄’,還是礎弟的‘吳國公主’,都是埋在地下的财富,沒法拿出來使用,也沒辦法取得别人的認同。”
“郭兄今天真是……有話直說。”
“哈哈,礎弟海涵。”郭時風殊無歉意,“大家學的都是名實,如果連咱們自己都承受不了‘循名責實’,又怎麽能對别人使用呢?”
“郭兄教訓得是,請繼續說。”
郭時風側耳傾聽,“外面嘈雜,沈五大概是帶人上門了。”
“這才剛剛入夜。”
“沈五一向以任俠自矜,你來投奔,他必然要爲你出頭,以情義昭示天下,晚一點都會讓你覺得不夠朋友。”
“我們昨晚剛剛結拜爲異姓兄弟,他排三,我行四。”
郭時風不住點頭,“瞧,這就是礎弟、馬兄不如沈五的地方。”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明顯,但是沒人進來通報,說明苗總管占據上風,郭時風聽了一會,說道:“沈五才是真正的有錢人,财富握在手中、穿在身上,人人看得到,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任性揮霍,從并州到東都,到處都有朋友。”
郭時風輕歎一聲,“不怪礎弟來投奔他,便是我,如果先遇到沈五,也會心甘情願地爲他所用。”
“我隻是來投奔,可沒想過一定爲他所用。”
“有些事情勉強不得,亂世之中,誰不想當皇帝?非不願也,實不能也,沈家舉旗,天下響應,礎弟大呼,有幾人在意?即使是馬兄,平時結交不少朋友,真要起事的時候,誰肯從他?”
“郭兄此話說得不對,匹夫稱帝而坐擁天下,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有,史書上寫着呢。可就怕說高不夠高,不能一呼百應,說低不夠低,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以礎弟出身,能與亂民同飲食、聊家常嗎?”
徐礎想起甯暴兒,有些事情他的确做不到,“郭兄以爲我隻能當謀士?”
“哈哈,‘隻能’兩字礎弟、馬兄這樣的人才能說得出來,換成我,将會興高采烈,以當謀士爲榮。”
外面的嘈雜聲漸弱,苗飒興沖沖地跑來,推門就進,“欽差……”
“大人若瞧得起,請稱我一聲‘先生’。”對方越恭敬,郭時風越謙虛。
“那我就無禮了,郭先生,果然如你所料,沈耽帶數十人強攻本府,已被擊退。”
“人抓到了?”
“殺死三人,活捉七人,可惜,沒捉到沈耽,他确實來了,但是跑得快。”
“不可大意,他還會再來。”
“是,我已安排兵丁嚴防死守。沈家強搶欽犯,明天可以宣告他們一家的罪行了吧?”
郭時風起身來到苗飒面前,笑道:“朝廷派我來晉陽,非是讨罪,而是要調并州之兵南下平亂,怎可亂定罪名?”
“可沈家這就要反了啊。”
“莫急,沈耽今晚敗退,牧守大人明天必然見我,到時我自有分說。不過我隻是動嘴而已,若要成事,必須有總管大人做堅強靠山,總管大人守住晉陽城,才是根本之計。”
苗飒被這幾句話哄得心花怒放,全不以官位壓人,反而連連作揖,當郭時風是上司,“郭先生過獎,沒有郭先生這張嘴,我就是跑斷腿,作的也是無用之功。”
兩人又客氣幾句,苗飒告退,分派指揮,信心更足。
郭時風回到座位上,“瞧,我已經赢了上半局。”
“沒有上半局、下半局,不到最後,輸赢難定。”
“這是我最佩服礎弟的地方,遇事堅定,輕易不改,不像我與世沉浮,也不像馬兄,他太聰明,危險剛剛露頭,他就會跑掉。但你有一個缺點,不如馬兄,甚至不如我。”
“願聞其詳。”
“結交附衆。天下是死的,天下人是活的,争奪天下就是争奪人心,不管是天生貴胄,還是匹夫豪傑,能奪得帝位者,無一不是任俠之人,平時就有朋友,亂時自然被推舉爲首。沈耽有這個本事,馬兄也有一些,便是我,論到結朋交友,也比礎弟要多。”
“郭兄一針見血。”
“所以我說,礎弟越早确認自己的謀士身份,好處越大。”
“郭兄不厭其煩勸我當謀士,卻一直沒說要給誰當謀士。”
“礎弟的聰明,我甘拜下風。”郭時風拱手,湊前些道:“回到東都,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推濟北王爲帝,立不世之功,享終生之福。”
“聽郭兄之前的說法,太皇太後已有改立濟北王之意。”
“婦人短視,太皇太後也不例外,她有此意,卻猶豫不決,新帝畢竟是親孫,稍一欺哄,太皇太後便生不忍之心。”
“梁家待郭兄不薄吧。”
郭時風笑道:“非是我忘恩負義,梁洗馬心胸狹窄,難容他人,梁太傅自視過高,亂世已至,他卻一心以聖賢之道治天下,皆不得長久。我既然要依附天成,自然希望本朝能堅持得久一些。濟北王好酒寬仁,胸無壯志,若是群雄逐鹿,他不是最好的選擇,若是繼位守成,輔以明智通達之士,他很合适。”
“郭兄這麽坦白,我也說句實話,離開東都之前,芳德郡主已經将我休掉,休書我還帶在身上。”
郭時風怔了一會,随即大笑,“那是玩笑,誰也不會當真。何況礎弟也不需要郡主向濟北王進言。”
“沒有女婿的身份,濟北王爲何要聽我說話?”
“女婿的身份不重要,一同刺駕才是生死交情。”
徐礎等三人共同刺殺皇帝的事情,郭時風顯然已知曉詳情,他要借助徐礎與張釋虞的“交情”,爲此賣力勸說。
“邵君倩呢?”
“唉,那也是一位謀士,可惜一步走錯,那麽多人當中,非選擇長公主,立足未穩,就被擊潰——他被小皇帝親手鞭殺,詳情不必說了。估計等咱們回東都的時候,長公主也已命喪黃泉。”
邵君倩一開始選擇的目标不是長公主,而是大将軍,徐礎沒提這件事,默然不語。
郭時風以爲他已心動,乘勝追擊,“當謀士沒什麽不好,主上無能,對咱們反而是件好事,濟北王、虞世子都将依仗礎弟治理天下,雖無宰相之名,卻有行權之實,何樂而不爲?”
“我若掌權,将會洗刷刺駕的罪名,殺死一切知情者,将它變成隻有我和虞世子共享的秘密。”
郭時風又是一愣,笑着搖搖頭,“你呀,還是太年輕,有些事情想不透、甩不掉。不急,等回京的路上,咱們慢慢再聊。”
“不會回京,至少最近不會。”
“你覺得自己能赢?”
“郭兄覺得譚無謂這個人如何?”
郭時風皺起眉頭,“被鎖在柱下的那個人嗎?不熟,聽說是個狂人。礎弟覺得他能救你?”
“譚無謂有些奇怪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沈五公子今晚能聽他的計策,我就沒事。”
“他能想出什麽花招?”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身爲謀士,我隻看人,不招人。我看出譚無謂會有辦法,也看出關鍵時刻沈五很可能重用此人,除此之外,我隻能靜待天命。”
“礎弟總算将自己當謀士了。”郭時風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突然起身,“凡事不可托大,苗飒做事有些糊塗,我得再去叮囑幾聲。”
外面突然又傳來嘈雜聲,這回很近,不像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發生沖突,更像是府内人在叫喊。
郭時風臉色驟變,提起衣擺,向外面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