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硬與皇甫階互相打趣,話越說越污穢不堪,皇甫階的仆從偶爾插嘴,未必幫着主人,總能引來兩主同時大笑。
樓礎在一邊聽得面紅耳赤,好在天黑,沒人能看得見。
遠處傳來一聲口哨,剛剛還在互相嘲諷的兩個人立刻閉嘴,在淺淡的月光下拍馬疾馳,準确地認出每一次轉彎和起伏。
樓礎追随其後,他不太擅長騎馬,跟得比較緊張,太近了怕碰着,太遠了怕被甩掉。
路不長,很快停下。
前方是一座緊閉的大門,道路兩邊排列數十名騎士,主人在前,仆從在後,樓礎乖乖地留在後面。
樓硬、皇甫階緊挨着,位于中間位置,地位不高不低。
無人胡亂說話,隻有坐騎偶爾嘶鳴。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大門咯咯作響,剛剛打開一半,從裏面閃出數騎,馬不停蹄,揚長而去。
等在道路兩邊的騎士按順序跟随,主人居中,仆從守衛兩邊。
樓礎無暇旁顧,控馬緊緊追随三哥樓硬,一想到皇帝就在前面帶隊奔馳,心裏不禁有些小小激動。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弄錯了,從大門裏出來的幾個人當中并沒有皇帝。
隊伍停在一條巷子裏,很快又有數騎從大道上馳來,所有騎士下馬跪拜,樓礎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是從另一座門出來的。
街口幾個人在說話,片刻之後,有人大聲道:“硬胖子在嗎?上前來!”
“在!”樓硬忙應道,笨拙地爬起來,樓礎想起身幫忙,被樓硬以手勢制止,隻有他一個人能上前,樓礎還是得與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等待。
樓硬氣喘籲籲地跑到街口,不知說了些什麽,後面的人隻聽到他哈哈笑了幾聲,又唉唉地叫了兩聲。
有人高聲下令:“上馬!”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上馬,樓礎看管兩匹馬,等三哥跑回來,将缰繩交還。
樓硬一邊上馬一邊嘀咕,“行,今晚找到倒黴蛋了。”
“誰?”已經上馬的皇甫階小聲問道。
“嘴硬不知好歹的駱禦史,他今晚怕是……”隊伍前行,樓硬的話被淹沒在馬蹄聲中。
隊伍時快時慢,在一次短暫停留中,樓礎小聲問:“是侍禦史駱铮駱大人嗎?”
樓硬點點頭,随後低聲命令道:“閉嘴。”
在這支隊伍中,樓礎的地位屬于仆人,沒資格随意開口。
隊伍到達目的地,有人高聲下令,所有人下馬,仆從原地看守馬匹,主人跑到前面聽候命令。
從頭至尾,樓礎沒認清道路,也沒看到皇帝一眼,隻能聽到前方傳來的叫喊聲。
“駱大人,開門!禦使台請你回去當官呢。”
侍禦使不算大官,駱铮卻很有名,他最喜歡挑皇帝的錯,三天兩頭地上疏,終于在去年被貶爲庶民。
事隔這麽久,皇帝親自來大臣家裏問話,已屬罕見,竟然還要使花招騙對方開門,更是匪夷所思。
樓礎聽不到宅内的回話,但顯然是不肯開門,招緻外面用力敲砸。
“左隊,跟上來!”有人下令。
仆從分爲兩隊,樓礎正好屬于左隊,于是将缰繩交出,跟着大家一塊跑到駱府門前。
皇帝大概是早有準備,隊伍裏竟然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十幾名仆從共同擡棍撞門,主人在兩邊呐喊助威。
一下、兩下……駱宅并非深宅大院,院門經不起撞擊,終于洞開,裏面有人尖叫,有人奔蹿。
撞門的仆從讓開,數人先沖進去,一通呼喝訓斥,然後又是數人進去,當先一人氣度不凡,正是當今天子。
天太黑,所有人的穿着又都差不多,樓礎看不出皇帝的模樣,但是隻有此人昂首直入,當是皇帝無疑。
一名侍衛分派仆從,有人去守後門,有人四處巡查,樓礎與幾人守在前門,正好能夠看見前院的場景。
有人點起燈籠,找來椅子擺在廊下,樓硬等人俠衛左右,皇帝的位置恰好位于陰影裏,樓礎隻能看到模糊的形象。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爲何夜闖……”一名老者叫嚷道,用力甩開捉他手臂的人。
皇甫階上前兩步,笑道:“駱老兒,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誰?”
“我不認得你們!我是禦史台官員,除了……”駱铮突然閉嘴,他站得比較近,認出陰影中的人,急忙跪下,“微臣惶恐,不知陛下……陛下駕到……”
皇甫階冷笑一聲,“駱老兒,你已被免官,還一口一個‘微臣’?”
“草民叩見陛下。”駱铮恭敬地磕頭。
皇甫階正要說話,被人一把推開,皇帝親自出面,将一摞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寫的?”
樓礎終于看清皇帝的大緻模樣,隻能飛快地瞥一眼。
皇帝三十來歲,身材中等,相貌并無特别之處,神情比較嚴肅,也穿窄袖便裝,腰間懸刀,估計是真刀。
跪在地上的駱铮雙手顫抖,拿起紙,借着燈光看了一會,擡頭困惑地說:“的确是微臣……草民的手筆,這是……這是去年草民寫成的奏疏,因此獲罪,賦閑在家……”
“你說我不體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說個清楚。”皇帝語氣雖然鎮定,卻不自稱“朕”,心中顯然怒極。
“啊?”駱铮糊塗了,周圍的人也都糊塗,卻沒人敢開口詢問。
“我問你,本朝戶口幾何?每年收上來的錢糧多少?其中幾人從軍?幾人服役?消耗錢糧多少?”
“草民不知,這種事應該問戶部……”
“呸,你既然不知,爲何敢說朕濫造宮苑、征伐無度?”
“草民以爲……一般來說……古史有鑒,修建宮苑、調兵征戍這些事情總會占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于公事,自然沒時間種地、養蠶……”
“老生常談,你有讀古書的時候,爲何不去民間查訪?”
“草民老了,草民……”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睜眼看看。我天成朝民豐物阜,戶數千萬,人口四倍有餘,種地、養蠶用不到這麽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麽?全都閑着嗎?秦州爲何生亂,還不是因爲閑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撥,就要舉旗造反。洛陽爲何平靜無事,因爲沒有閑人,官吏各司其職,百姓各有生業……”
皇帝滔滔不絕,聽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門口的樓礎也沒法立刻想出反駁的話來,早已被吓得魂飛魄散的駱铮,隻能一個勁兒地磕頭,連稱“草民無知”、“陛下恕罪”。
皇帝說了小半個時辰,語氣終于緩和下來,“駱铮,你身爲台官,可以挑朕的錯,但是不能亂挑。古史有鑒——古史裏記載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連天下戶數都不知曉,也不知幾人務農、幾人服役,就敢說朕不體恤民力?”
駱铮額頭出血,“草民一時糊塗,觸犯天威,罪大惡極,萬死不足以贖過,求陛下降罪。”
“嗯,你能知錯就好。以後你與别人談論的時候,會怎麽說?”
駱铮雖老,卻不是真糊塗,立刻道:“自從去年免官以來,草民閉門思過,杜絕一切往來。今天承蒙陛下親來解釋,心中豁然開朗,今後唯有繼續思過,知無不言,若是不知,就當多看、多聽、多學,再不敢亂發議論。”
“這才像話,昨天朕夢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非要與朕争辯不休。”
衆人恍然,原來皇帝來駱宅問罪,隻是因爲昨天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駱铮稍稍松了口氣,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仆人失手打摔一隻古瓶,草民一時憤怒,想是戾氣亂闖,無意中進宮,打擾陛下清夢。”
“嘿,朕會相信這種鬼話?但是你肯認錯,朕也不能揪着不放,暫且饒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樓礎面前,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侍衛早做好準備,提棍上前用刑,駱铮一邊慘叫,一邊高呼“萬歲”。
皇帝站在院門口,仰頭觀天,忽然歎息一聲,“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卻不知朕。江山如畫,自當精心描繪,何況多年戰亂,早已令天下殘破不堪,若沒有朕重新收拾,天下還要衰敗凋零到何時?”
皇帝嚴厲地看向門口的幾名仆從,隻是看而已,沒想從他們那裏得到回答,又擡起頭,這回閉口不言,神情更顯堅毅不屈。
樓礎離皇帝不過三五步遠,夜色雖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刺駕似乎輕而易舉,樓礎險些要去摸刀。
可他并非刀客,馬上打消這個可笑的點頭,莫說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憑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夠一擊必殺,何況他的目的從來不隻是刺駕,甚至不隻是爲了免除禁锢之身……
棍棒擊打聲停止,慘叫聲漸歇,駱家沒一個人敢出來求情,都躲在屋子裏,唯恐惹禍上身。
皇甫階走出來,擦擦臉上的汗,“打個半死,老頭兒骨頭挺硬,不過态度不錯,肯承認自己的過錯。”
“朕修建洛陽有錯嗎?”
皇甫階笑呵呵地說:“這不叫修建,叫修複,洛陽幾朝帝都,當初何其興盛繁華?天成朝一統天下,當然要恢複舊日榮光,總不能比前朝小國還差吧?何況洛陽早晚會有人修,今日修複可免來日花費。”
皇帝語氣又一次緩和下來,“說得好聽,你這樣隻能當個佞臣。”
“啥臣無所謂,隻要陛下高興,我就高興。”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天下人口幾千萬,朕不過調用兩三百萬而已,一半用來戍邊,一半用來治河修路,哪一樣不是爲更多百姓着想?隻是留幾個人修建宮殿,他們倒不高興。”
“百姓高興,就是幾個老糊塗蟲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階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氣。
這回他沒能成功。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轉身向院内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