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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正在打掃庭院,偶爾駐足傾聽對面大将軍府裏的聲音,其實聽不到什麽,隻能想象,想象車水馬龍,送禮的客人從前院一直排到街口,想象錢帛堆得像山一樣高,賓主個個挺着大肚子,臉上滿是油膩的笑容……
“同樣是親生的兒子,差别真大啊。”老仆感慨萬千,低頭看看自己的粗布衣裳,“我也是瞎操心,晚上去玩一把,将這些天輸掉的錢赢回來才是正經。”
砰,院門被推開,将老仆吓了一跳。
“樓礎!樓十七!”來者大聲叫喊。
老仆認得這是府裏的七公子樓碩,急忙扔掉掃帚,躬身上前,賠笑道:“七将軍怎麽有空……”
府裏的習慣,對地位高些的公子一律以“将軍”相稱。
樓碩沒理老仆,向屋裏喊道:“樓礎,出來,你惹禍了!”
老仆又吓一跳,急忙道:“十七公子不在家,出、出門會友去了。”
“會誰?”
“馬、馬侯爺。”
“哪個馬侯爺?”
“悅服侯那個馬侯爺。”
樓碩想了一會,“梁朝留下的那個悅服侯?他家還有人活着?樓礎怎麽跟他……嘿,他倆還真是般配,一對前朝餘孽。”
樓碩奉命而來,不肯空手回府,向老仆道:“你去将樓礎叫回來,立刻。等等,你們兩個跟去,就是綁,也要将他綁回來。”
老仆吓得不知所措,哪敢多問,立刻帶着府裏的兩名管事仆人前往馬府,路上小心詢問,那兩人也是一頭霧水,隻知道十七公子這次惹禍不小,是大将軍本人要見他。
另一邊,樓礎與馬維正喝到興頭上,馬維慷慨激昂,“牝雞司晨,婦人取士,三大學堂數百學子嘔心瀝血寫成的文章,竟然要由一群女子評定高下,以後還得由她們選任大臣不成?這樣的朝廷……”
樓礎不得不開口勸阻,“馬兄慎言。”
馬維大笑,還是收嘴,這裏雖是他家,但也難保沒人多嘴,“不用問,咱們誘學館無非充數而已,必然是太學的某個家夥名列甲等——沒準是公主在選驸馬,礎弟覺得呢?”
“何必在意?”
“哈哈,對,大好男兒志在四方,何必關心這些脂粉堆裏的瑣事?來,喝酒,以後……”
話未說完,樓礎的老仆在馬家仆人的帶領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公子,快别喝了,家中出禍事了!”
馬維怔住,樓礎先擺手阻止老仆說下去,然後起身拱手向主人道:“比我預料得要早一些,原說明天能見到大将軍,現在我就得回去。告辭,不勞相送。”
馬維不明白怎麽回事,門口的老仆則大出意料,“咦,公子知道……公子怎麽會……”
樓礎帶着老仆離開,馬維自斟自飲,幾杯酒下肚,自語道:“礎弟年輕氣盛,可不要壞我的大事。”
回到家時天色已黑,樓碩等在院門口,一見樓礎先哼一聲,“還好我沒有信你的話,險些受你欺騙,擔上所薦非人的罪名。”
樓礎拱手,“請兄長帶我去見大将軍吧。”
樓礎表現得過于冷靜,樓碩多看他兩眼,又哼一聲,前頭帶路,領人回大将軍府。
招見兒子顯然不是大将軍最急迫的事情,樓礎被送到一間空屋子裏,沒有茶水,也沒有人過問,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又被叫出去,前往選将廳面見大将軍。
樓家兒孫今晚來得比較多,五六十人分列左右,個個縮肩束手,目光低垂,人數雖多,卻沒有半點聲音。
樓溫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肚皮一起一伏。
樓礎走到父親面前,長揖到地,一下子看到自己送到府中的禮物,蓋子已經打開,露出裏面卷好的半匹絹布,燭光照耀,他寫在上面的大字還在,分外清晰,廳裏人人都已看到。
那是一個“奠”字。
大将軍親率十萬大軍前往平亂,親朋故舊都來慶賀兼送行,親兒子卻送來吊喪之物。
大将軍居然沒有立刻大必雷霆,盯着這個不太熟悉的兒子看了半晌,開口道:“這是你送來的?”
“沒錯,是孩兒送來的。”
“字也是你寫的?”
“正是。”
許多人偷眼觀瞧樓礎,驚訝于他的膽量之大,吊喪就算了,竟敢大方承認,話語間沒有一絲懼意。
接下來就看大将軍如何處罰了,樓家子孫衆多,大将軍對犯錯者從不手軟,這些年來至少打殘了五六位,那些人犯下的錯誤比這一次小多了。
大将軍沉默了一會,肚皮起伏得越來越劇烈,突然,他笑了。
這一笑,廳中諸人面面相觑,既困惑,又驚悚。
樓礎卻對父親生出幾分敬意,一直以來,他有點瞧不起大将軍,以爲這就是一位運氣極佳的福将,與皇帝沾親,因而平步青雲、位極人臣,無疑屬于“名過于實”那一種人。
現在他的判斷也沒改,但是覺得“名”與“實”的差距沒那麽大了。
“你覺得秦州賊勢盛大,我此去必敗,會命喪賊人之手?”大将軍連問話的語氣都變得緩和了。
樓礎搖頭,“秦州小賊不成大患,我覺得大将軍另有它難。”
大将軍這回沒笑,又盯着兒子看了一會,冷冷地說:“當年你母親自殺,我就應該将你溺死,讓你們母子相伴。”
樓礎深揖,“父有難,子不得不言,言而不聽,子亦無憾。”
“把他關在西廊,我若是死在秦州,你們将他放出來,我若是活着回來,殺他殉母。”
大将軍竟然沒有當衆發火,衆人都替樓礎感到幸運。
樓礎也不多做辯解,行禮退出選将廳。
西廊一帶是客房,樓礎被送進最簡陋的一間,隻有一張小床,沒有被褥、桌椅、夜壺等物。
樓碩臨走時道:“别說我不念兄弟之情,大将軍這回真是生氣了,出征之前有可能再見你一面,你想想怎麽說話吧,再像今天這樣,神仙也救不了你。”
樓礎拱手道:“愚弟自會反思,也有勞兄長代爲美言。”
“嘿,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想辦法收拾吧,誰敢給你美言?作繭自縛,樓礎,你這是作繭自縛。”
樓礎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沒多久,他被人用力推醒,騰地坐起,看到一名提着燈籠的陌生人。
“跟我來。”陌生人說,看裝束應該是府裏的仆人。
“嗯。”樓礎也不多問,起身整整衣裳,跟随此人出門,七拐八拐,來到一間他從沒進過的屋子裏。
大将軍換上家居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正坐在那裏認真地磨刀,這是他保留不多的軍中習慣,自己的刀一定要自己親手磨砺。
一下嗤,一下嚓,刺耳的磨刀聲往返不絕。
仆人退下,留他們父子相對。
大将軍試試刀刃,往磨刀石上灑些水,繼續磨砺,直到吹發立斷方才滿意,頭也不轉地說:“這叫千牛刀,先帝三十年前召集天下名匠,曆時數載打造而成,共有三百口,下等二百口,中等八十口,上等二十口,一半藏于内府,一半賞賜将帥。我這口是上等好刀,斬人十四,不算多,但是你看這刀刃,沒有半點瑕疵。據我所知,當初外賜的十口千牛刀,隻剩這一口,其餘九口早已不知去向,你知道爲什麽?”
“名刀必配名臣,想必是主人獲罪,刀也随之失亡。”
“嘿,你再說說千牛刀的來曆,我總是記不住。”
“《莊子》有言:庖丁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
“就是這個,斬殺千牛不太可能,砍幾顆頭顱不在話下。”大将軍起身,提刀走到兒子面前,“我現在就砍下你的腦袋,帶去秦州,讓你親眼看到我大獲全勝。”
“大将軍若去秦州,必然大勝,怕隻怕去不了秦州。”
樓溫将明晃晃的刀放在兒子肩上,緊抵脖頸,稍稍加力,見有鮮血滲出,移開刀,笑道:“哈哈,你的膽子是真大,不愧是我樓家子孫。好吧,給你一次機會,說得好,饒你一命,說得不好,再殺不遲。”
樓礎心中重重地松了口氣,袖中握緊的拳頭終于能夠松開。
“外面傳言甚盛,都說大将軍故意放縱秦州之亂,爲的就是能夠親自帶兵西征,名爲平亂,實爲避禍,更有傳言說大将軍要連橫并州牧沈直割據一方。”
“你直接說我想造反吧。嘿,想我一生征戰無數,哪一次出征時沒有讒言?結果怎樣?天成朝多半壁江山是我打下來的!”
“此一時彼一時,先帝與大将軍情同手足,讒言越多,大将軍越受信任。當今天子卻未必分得清哪些是讒言、哪些是真話。”
大将軍手中的刀慢慢垂下,“不提傳言,你是怎麽想的?”
“我以爲大将軍絕不會造反,此去秦州,避禍爲主,擇機扶持沈并州爲一方之霸,然後大将軍旋師回朝,與沈牧守互爲表裏,令天子不想動、不敢動樓家。”
“嘿,小小年紀,想得倒多。你說得不對,但也不算全錯。即便一切如你所言,我又有何危險,值得你來吊喪?”
“天子忌憚樓家已久,怕是沒那麽好騙,未必會放大将軍離京。”
“你的意思是……”
“‘将欲奪之,必固與之’,天子許與十萬大軍,乃是‘與之’,不等大将軍一個月後率軍西征,或許就要‘奪之’了。”
樓溫沉默不語。
“大将軍……”樓礎正要繼續說下去,樓溫道:“你可以稱我爲‘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