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屍的眼很少自己閉上。
大多數人都是死不瞑目的,不管他得到了金錢地位美人還是子孫後代的保障,都不能算是達成了心願。
不死,是人最大的心願。
北地窗外紛飛的大雪被夜色吞沒,室内明亮的燈火映照着地上凝固的血,滾落在一旁的頭顱眼中的恐懼和不甘還在閃爍。
“趙大人真是貪心啊。”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過來撫上死屍的雙眼,“大都督都答應你這麽多要求了,你還是合不上眼。”
他的手離開,頭顱上的眼終于合上。
旁邊跪坐着的一個青衣小仆便爬過來:“請讓我給大人收屍吧。”
屋子裏站着的三個身材彪悍的男人似乎這時才看到他。
青衣小仆年紀不到二十歲,臉上剛褪去青澀,大概是第一次見到殺人,死的還是自己的主人,聲音都在顫抖,身子也在發抖,但他說的話讓大家很意外。
“你還要爲他收屍?你自身也難保了,你就算收了屍,你死後難道還能讓我們将你們好好安葬嗎?”一個紅臉男人笑道。
青衣小仆顫抖:“老爺是小的家主,小的既然死在老爺身後,應當給老爺收屍,至于我死後屍首如何,并不要緊,小的該做的事做到了,死而無憾。”
上首一架金子做的孔雀屏風前坐着一座肉山,聽到這裏山動了動,點綴在孔雀羽毛上的寶石随之而顫,五彩光芒閃爍。
肉山睜開眼,露出一雙小而精的眼。
這便是範陽節度使安康山。
他似乎才睡醒,帶着濃濃鼻音:“趙琳這種軟骨頭,竟然有一個忠義仆從。”
青衣小仆跪坐在地上:“哪裏敢稱忠義,小的不能阻止老爺被安都督收買,辜負皇帝監察之命,也無力将安都督的不臣之心送出去,警示朝廷防備,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聊以安慰罷了。”
安康山笑了:“溧陽趙氏忠義的名号竟然在一個小厮身上呈現出來,不錯不錯,趙氏也算名不虛傳了。”
他擡擡手。
“你給趙琳收屍吧。”
青衣小厮道謝,捧着趙琳的頭爬到他的屍體旁,撕開自己的衣袍将趙琳的頭和脖子纏在一起,勉強也算是屍首不分離。
天下人人都愛忠義之士,看來這小厮能活一命,站在廳中的三個男人将手中的刀收起。
安康山認真的看着青衣小厮做完這件事,聲音和藹問:“全了你的忠義,這樣你就無憾了吧?”
青衣小厮應聲是。
安康山點頭:“殺了他吧。”
竟然還要殺?雖然意外,但大家的刀子沒有遲疑,紅臉男人翻手一刀劃過青衣小厮的脖頸,那顆年輕的頭顱便滴溜溜的滾落在地上,身子倒地血再次彌漫,血腥氣與兩邊金子鑄就的爐子裏的香氣混雜,令人作嘔。
安康山沒有在意這些,指着地上的頭顱:“拿來我看看。”
趙琳這個朝廷欽差的頭顱他可沒要看,所以這個小厮還是很榮幸,紅臉男人拎起小厮的頭顱捧到安康山的案前。
安康山端詳,滿意的點頭:“不錯,眼睛果然閉上了。”
原來如此啊,三個男人便都端詳,果然見這小厮的頭顱眼睛是閉上的,頓時啧啧稱奇,廳内說笑熱鬧。
有一個文士打扮的男人從外疾步進來,看到廳内倒着的屍首,沒有被吓到,隻是微微皺眉:“大人,今日殺了趙琳,崔征問起來如何回答?他應該是起了疑心,在催促趙琳歸期。”
安康山道:“這崔征真是煩人,盯着我幹什麽,他還是沒有跟全海鬧起來嗎?吳章還是沒有進京?”
文士應聲是。
北風敲打着窗戶發出嗚嗚的嚎叫,安康山陡然心煩,将手拍打在桌子上:“這些文人做事太慢了,我就助他們一臂之力,讓大兒那邊動手吧。”
廳内的四人對視一眼,有疑慮有緊張但更多的是激狂,就像看到籠門徐徐打開的猛獸。
“遵命。”
伴着新年的到來,窦縣外城圍牆終于落成,武少夫人讓商人們在外城立起了四個酒缸,整整流了一天一夜,整個窦縣的民衆都醉了,喝酒的喝醉了,不喝酒的被酒氣熏醉了。
除夕的晚上,守夜的民衆還看到了繞城一圈的煙花。
就連日夜不安的主簿也看的入迷,暫時忘卻了煩惱。
李明樓坐在城樓的最高處,方二守在城樓下,金桔在城樓閣裏備熱飯,她們的年夜飯就在城樓上吃,因爲身邊隻有瞎眼的婦人,李明樓臉上的圍布系的松散,半空中炸裂的煙花照耀着她露出的半遮半掩的面容。
面容在一明一暗中呈現着憂色。
韓旭假回故鄉探母,半路換了行程直奔劍南道,但具體的行迹變的斷斷續續飄忽不定。
尤其是他舍下了益州都督儀仗,帶着寥寥幾個随從,不進官驿不拜訪官府,穿山過林。
這個人是想潛行進入劍南道,然後微服私訪嗎?
這個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卻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死亡,或許能逃過一劫吧,直到現在崔征和全海還沒像前世那樣相争,或許兵亂也會推遲
這種自我寬慰沒有讓李明樓解開眉頭,她擡起頭撫摸。
金桔捧着兩碗羹湯蹬蹬上來:“小姐煙花還要放嗎?大家都回家去了,浪費啊。”
“不浪費,在家裏坐着也能看到。”李明樓接過湯碗看着夜空,“能開心一時就開心一時吧。”
聽起來以後開心會很少似的,小姐在大家眼裏像神仙,卻比誰都憂傷,金桔拿着勺子喂瞎眼婦人,一面擡頭看夜空,忽的用勺子指着遠處:“夫人,小姐,看,那邊的煙火好亮。”
遠處的夜空一眨眼間亮起來的,有火光從地上沖起,燒紅了半邊天,火光中可見青煙袅袅。
叮铛一聲,李明樓手裏的湯碗落地,她站了起來,盯着越來越亮的夜空。
那不是煙花,那是烽煙,那是宣武境的方向。
“大小姐。”方二疾奔上來,“快馬疾報,宣武道豐城三營兵亂。”
李明樓轉頭看他,尚未問話,元吉從他身後奔來,手中捏着一張薄紙,在夜風中顫抖。
“大小姐。”元吉的聲音也在顫抖,“嚴茂,過世了。”
李明樓輕飄多日的心沉沉的落下去,她的人也沉沉的跌下去,夜色似乎無邊無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