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居,正是她阿爹清明子的居所。
昔日雅緻的居所,幾月來因無人打理,院内早已雜草叢生。
室内家具之上,也蒙上了一層薄灰。
氣味混然的寝房内,清明子正如一具陳屍般,目光無神地躺于床上。
一小厮拿着一小碗稀粥,将清明子的嘴巴撬成半張狀态,正用調羹一點點往裏灌着稀粥。
因失去咀嚼功能,每日隻能灌些流汁或稀粥,這導緻清明子原本還算健碩的身體,如今已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聽到動靜,小厮停下手回頭,見是尹若雨進來,連忙起身請安。
“你且去院外候着吧!”
尹若雨接過小厮手中的碗,将小厮打發了出去。
聽到尹若雨的聲音,清明子看也未看她一眼,便将渾身唯一可自由掌控的地方——眼皮,輕輕合上。
坐到床前的榻闆之上,尹若雨小心地舀起一調羹稀粥,再輕輕吹了兩口,似要将那早已不冒熱氣的稀粥吹涼。
“阿爹,雨兒伺候你用晚膳。”
随着她溫柔體貼的聲音,那盛着粥的調羹已小心遞送到清明子嘴邊,再從那半張着的嘴中灌下。
那模樣,像極了一個伺候久病老父的孝女。
清明子閉眼無聲。
“阿爹,雨兒此番外出,已将銀杏山莊與半月谷收入囊中。雨兒是不是很厲害?”
舀起第二調羹,尹若雨看向清明子說着,那語氣中不無驕傲與撒嬌,就似一個做出成績的女兒,祈盼着得到父親的贊許。
“雨兒給新宗派命名爲雲雨宗,雲,來自于雲初之名,雨便是雨兒之名……
阿爹,雨兒好想念雲初……若是他還在,看到雨兒有如今這番成就,定也是喜愛至極的吧?”
提到雲初,她持着調羹的手頓了頓,美目中已有盈盈淚意。
待話說完,這才将粥緩緩灌進清明子口中。
“阿爹放心!雨兒一定會殺了那妖女爲雲初報仇!
待雨兒收複大大小小所有宗派,便可一統瑪法大陸!若再尋得藍靈仙草煉得滅魂大法最高境界,雨兒便可天下無敵,殺區區一個妖女完全不在話下。”
随着這番美好暢想,她眼中淚意立時又消失不見,隻餘下如今對那妖女仍殺之不得的恨意。
清明子依舊靜默着,合上的眼皮半點動靜也沒有。
第三調羹粥舀出,再次放至嘴邊輕吹兩口,她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
“阿爹,你說有沒有趣?今日那萬訊樓樓主找上雨兒,道他會觀天象,還道瑪法大陸新的領主并非雨兒我!
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如今雨兒已掌控三大宗派,這瑪法大陸從勢力上而言,誰還可與雨兒匹敵?
阿爹你說是不是?那萬事曉簡直是一派胡言!”
說到此,她停下,将調羹中的粥倒進清明子口中。
繼而又道:“雨兒可是一點不信萬事曉所謂的天象所示。
什麽天象所示?什麽萬衆所歸?若真如他說的那般,那雨兒也定要逆改天象,令瑪法大陸所有人臣服于雨兒腳下!”
說完這些,她将手中的調羹放進碗中,将身子俯前靠近清明子耳邊,輕笑着道:
“雨兒仁慈,不計較萬事曉那老兒的胡言亂語,還曾主動邀其入我雲雨宗。
哎……可惜萬事曉那老東西不識好歹,非但不肯入我雲雨宗,還對雨兒道回頭是岸。
阿爹,雨兒還能回頭嗎?雨兒還有回頭路可走嗎?
阿爹猜猜,最終雨兒是怎樣對萬事曉那老東西的?
阿爹定是猜不到!
那老東西不是說他會觀天象嗎?雨兒體恤他,以免日後他再錯觀天象,便替他挖去那雙可觀天象之眼了……
對了,聽聞他還有一獨子,雨兒擔心那也是個會妖言惑衆的,已令人去尋他蹤迹了。
若是尋到,阿爹你說雨兒該如何處置他呢?”
這番話,聲音雖輕柔無比,可語氣卻陰恻得讓人渾身發寒。
始終沒有動靜的清明子雖還閉着雙眼,可在她說這番話時,眼皮已激烈地顫動起來。
見清明子終是有了反應,尹若雨甚爲開心。
宛若仙子的玉面之上,陡地綻開一朵美如罂粟的笑。
“阿爹如此激動,是否也認爲雨兒做得很對?”
将前俯的身子收回坐直,她悠悠歎息一聲道:
“哎!雨兒是阿爹的女兒,女兒做任何事,阿爹皆會認爲是對的,不是嗎?”
清明子的眼皮漸漸停止顫動,很快恢複爲一片平靜。
尹若雨見狀,再次歎息一聲道:
“哎……說起來,阿爹與師父皆是雨兒至親之人,雨兒定不忍心虧待你們……
對了!阿爹還不知吧?雨兒此次去銀杏山莊,見到師父他老人家了。”
清明子的眼皮忍不住又顫了一顫。
“師父一心想将晴兒嫁于雲初,如今雲初不在了,晴兒也是蹤迹全無,隻留下師父他老人家孤苦伶仃。
雨兒體恤師父年事已高,主持銀杏山莊漸顯力不從心,好心規勸他将銀杏山莊交于雨兒打理,他卻是不肯……
哎!師父真是太固執了!
若他老人家少些固執,又何至于落到如今家破人亡的境地?
雨兒一片孝心,終是舍不得師父,便好心廢了他法力,留他在銀杏山莊内頤養天年了。
說起來,雨兒在銀杏山莊快十六年了,從未在師父那兒得過任何好處。
到頭來,他那四十幾年的法力被雨兒吸取了,倒還算有些用處。
罷了,這也算師父他老人家十幾年來,爲我這個徒弟盡的最後一絲責吧!”
說完,尹若雨已哈哈大笑起來。
而此時的清明子,眼皮又再次快速跳動起來,可他仍是閉着雙眼,不肯張開。
尹若雨見狀,将手中的碗放于榻闆之上站起身,輕輕撣撣自己沾上灰塵的黑袍。
“時辰不早了,阿爹既是不肯睜眼看雨兒一眼,那雨兒明日再來伺候阿爹,給阿爹說話解悶!”
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着清明子道:
“阿爹放心,這輩子雨兒定會保你與師父衣食無憂,長命百歲!”
說完,哈哈大笑着轉身離去。
直待身邊恢複寂靜,床上的清明子才緩緩張開眼皮。
那雙眼中,滿是悲痛、憤怒以及……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