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查案欽差,刑部話事人的身份,又注定了他得親自審判這位當年的恩人。
“因爲我遇到了惡魔!”
諸葛玉祁閉上雙眼,商家被滅門那夜的一幕幕再次浮現于腦海。
“世人皆以爲商家被滅,是因與幽冥樓副樓主葛邪結仇,可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是諸葛鴻買通葛邪,編纂莫須有之事,滅我商家一門。家裏一馬夫曾受我爹娘大恩,他不顧一切将我埋在糞便堆裏,我聞着糞便的惡臭,眼睜睜看着他被人殺……!”
他死死的攥緊拳頭,身子不停的顫抖,甚至連說話時的聲音,都在發顫。
“殺手們離開後,我回到廳内,卻恰好瞧見常來我家的世伯諸葛鴻,自我父親屍身上取走本該屬于我商家的龍紋玉石!那時起,我便發誓,無論多難,我定要滅他諸葛家滿門!所以,後來我與周段聯合滅掉諸葛家,卻不想他出爾反爾,連我也要殺……”
話到此處,諸葛玉祁已然平靜下來。
他蒼涼一笑,将他做的一切盡數告知于秦影。
因着周段的反水,他徹底毀了容,且身負重傷,差點沒命。
幸而被當年受他恩惠的沈空所救,在沈家修養一段時間後,他傷口再無大礙。
然,心中的恨意卻是揮之不去。
于是,他設局引導孫伊雪上谛都鳴冤,将永州之事揭開。
當年之事,竟有這般大的隐情……
“既然你得保性命,爲何不去谛都尋我?你該知道,我定不會袖手旁觀!”
若如此,他便不會變成今日這般,手染鮮血,萬劫不複。
“阿淵,我知道哪怕隻是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份上,你也定不會作壁上觀!可如此血海深仇,我做不到假手于人!”
這漫長的許多年,支撐他活下去的,便是心中那報仇的執念!
若這件事讓旁的人做了,他不知自己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諸葛玉祁的話,讓秦影陷入沉默,他無法對諸葛玉祁感同身受,但他理解他。
然北城外,闫家村近一半村民的性命……
“你錯了,諸葛玉祁!”
江楚歌突然出聲,她的話如一聲驚雷炸響在諸葛玉祁心頭。
“你說什麽?我錯了?呵~”
諸葛玉祁好似聽到了巨大的笑話“我爲自己的家人報仇有什麽錯?既然諸葛鴻能爲了一己私欲而害死我全族,我滅他全族報仇又有什麽錯?還有周段,是他失信在前,否則我也不會設計于他!”
江楚歌對這種因爲别人壞,所以自己也要壞,甚至比對方更壞的想法極不認同。
“商家乃江湖大家,依照江湖規矩,你找諸葛鴻報仇沒有錯,可你不該聯合貪官惡吏,陰謀陷害,用盡各種陰險手段,甚至牽連無辜!”
他面色肅然,字句珠玑“你這麽做,與他們又有什麽區别?若你爹娘還在,難道他們就會希望你變成如今這樣嗎?”
明明有别的路可以選擇,卻非要走上最不應該走的那條路。
爲了向惡魔複仇,最終把自己也變成惡魔!
在江楚歌看來,諸葛玉祁不僅可憐,更是可恨!
讓人恨不起來,卻也無法原諒!
她一席話畢,諸葛玉祁久久矗立原地,好似老僧入定,未有任何動作。
直至秦影起身邁步至他旁邊,給他一個兄弟的擁抱。
他身形猛地一震,推開他,濃眉緊皺,神色晦暗“江楚歌說的對,我爲了報仇,做盡壞事,實是不該,可如今一切都已晚了……阿淵,我将自己弄成如今這樣,早沒資格與你做兄弟,你還是公事公辦吧,莫要讓人抓了把柄!”
聞他之言,秦影俊美無俦的面上神情微滞,沉默半晌,方道“若無闫家村之事,我定能讓你全身而退,可如今……”
他沉沉一聲歎息“當年我派去的人在你父親衣服内尋到一封書信,出于對亡者的尊重,這些年我始終未将之拆開。待會兒我便飛鴿傳書回谛都,命人将之帶來……你先回你住處去,一切事情,待你看過那信之後再說吧?”
他掌管刑部,行判案斷獄之事,闫家村那些無辜枉死的村民,他必須給他們一個交代!
“……好!”
諸葛玉祁沉默許久,終是應聲。
他後退一步,分别沖秦影與江楚歌拱了拱手,而後轉身拿過一旁桌案上的帷帽,戴于頭上後,大步離開。
江楚歌見他就這麽走了,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又作罷。
但她那一閃而過的糾結神情,卻是被秦影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不會逃的!”
眼下之意,他讓諸葛玉祁離開,并無私放他的目的。
“王爺行事,自是妥當,是江楚歌多思了。”
江楚歌微垂首應聲,正要離去,卻有一侍衛入内禀報“王爺,江大人,驿館門口有一中年男子,自稱曾于周段謀反一案中幫過江大人的忙,姓沈名空,欲要求見江大人。不知江大人可要見他?”
“自是要見的,讓他進來吧。”
江楚歌看了眼秦影,見他無反對之意,沖侍衛道。
“是!”
侍衛應聲退走。
而秦影也因要寫信回谛都而離開,正廳内頃刻便隻剩江楚歌一人。
未幾,沈空跟在方才那名侍衛身後入正廳。
侍衛将他帶進來便退了下去,沈空欲要行禮,被江楚歌阻攔。
“沈大叔,當初若沒您的幫忙,我還不知該怎樣混進永州侯府尋找證據,您可别對我行禮,我會過意不去的。”
說話間,江楚歌虛扶着沈空在廳内椅子上落座。
“江大人,我是個粗人,既然您這麽說,我也就直接說正事了。”
沈空沖江楚歌拱了拱手,直截了當道“那日我助您混入永州侯府後,便偕娘子一道去了北邊一百多裏外的丈母娘家躲避。後來一聽聞永州城被叛軍圍困,我就知道一定是周段在作祟。于是我悄悄潛回,卻不想尚未抵達,便聽說永州的危機解除了,周段被諸葛家大少爺親手殺死!”
話至此處,沈空突然頓住,皺着眉頭,于腦海中組織了好半晌的語言,方才繼續“自昨夜入城後,我便一直在驿館附近徘徊,果然,我看到了諸葛大少進入驿館。我耐心的等待,發現他離開時,神情釋然中卻又帶着悔恨,我就知道,他一定将他殺死諸葛鴻的事告訴你們了……”
原來,自數年前諸葛玉祁幫了沈空的忙後,兩人便成了可相互推心置腹的朋友。
一次,諸葛玉祁在醉酒後将他的一切盡數告知沈空。
沈空雖未參與到諸葛玉祁針對諸葛家族和周段的一系列違法行爲當中,卻也是知情人。
但他卻不知,諸葛玉祁曾殘忍屠戮城北郊外闫家村的村民們。
“江大人,我求您向逸王爺說說情,看在諸葛大少殺的都是該死之人的份上,就免他一死吧!”
說最後小半句話後,沈空倏然起身,沖着江楚歌便跪了下去。
而秦影飛鴿傳書,令暗衛幽将之送來永州的那封信件,亦于第三日辰時被送抵。
秦影拿到信件後,未差人去喚諸葛玉祁前來,而是徑直派遣兩名侍衛将信送去了家樂客棧。
諸葛玉祁看過信後,托侍衛轉告秦影,他在客棧等他,與他共飲一場。
秦影欣然赴約,且未讓侍衛跟随。
客棧房間内,兩人邊喝酒,邊回憶過往,趁着酒興,揮斥方遒,指點天下……
直至傍晚,諸葛玉祁方将秦影送出客棧,含笑注視他離去。
一日的時間就樣平平淡淡的過去。
第二日天一亮,家樂客棧便發生了樁轟動整個永州城的大事件!
剛被洗雪冤屈的諸葛、孫氏二族唯一的幸存者——諸葛玉祁,于家樂客棧天字一号房内,揮刀自盡!
屍體手中握有一封染血的書信,信封上寫有一行字
阿淵親啓
曾受諸葛玉祁大恩的城東獵戶沈空,親将此信送往驿館,交于逸王之手。
并遵諸葛玉祁之遺願,将其屍體火化,裝入骨灰壇中,舉家遠走,去向成謎。
數日後,有人于近二十年前被滅門的武林大家——商家祖墳附近,偶然瞧見一懷抱骨灰壇,且有一婦人跟随的中年男子。
五日後,由谛都前來接管永州軍政要務的官吏盡數抵達,完成各項交接後,秦影決定啓程回谛都。
回程途中,一日,秦影坐進江楚歌乘坐的馬車。
“知道他給我的信中有什麽嗎?”他說。
江楚歌反應了下,方才明白他話中所指何人,微一搖頭。
“是我命侍衛轉交給他的那封信……”
秦影神色幽遠,眉宇間蘊有哀傷惋惜“信上說,當年諸葛鴻乃受商叔叔相邀,前往商家,共商對付北幽毒聖之計……”
言至此,他又是一聲沉沉的歎息,半晌方道“雖不知事情爲何會演變成那般,但是……他殺錯了人!”
江楚歌愕然,她一直以爲諸葛玉祁自盡是不想令秦影爲難。
卻不料,這其中竟還有這般隐情。
除去反賊周段之流,此番永州之事中,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是受害者!
永州一行,從出發至回到谛都,共曆時近一個半月。
離開時尚是涼爽的秋季,回來卻已入冬。
谛都四季分明,雖是初冬,卻也令人倍覺寒冷刺骨。
因着入城時已入夜,秦影欲安排江楚歌于逸王府暫住一夜,卻被她禮貌而堅決的拒絕。
“明日卯時,你我在宮門口會合,一道入宮述職,莫要遲到了。”
不想強逼她,秦影叮囑了句,便派遣兩名侍衛護送她回去。
江楚歌回到住處,打掃完衛生,沐浴過後,已是子時。
乘坐馬車雖不如駕馬那般令她難受,卻也颠簸得厲害。
接連數日的趕路早已令她疲憊不堪,加之經常因錯過宿頭而露宿野外,此時她渾身的骨頭都泛着疼意。
身子甫一接觸到柔軟的床鋪,渾身的每一個細胞便開始叫嚣着舒服。
江楚歌一聲喟歎,很快便沉沉睡去,直至第二日午時,方才醒來。
她惬意的伸了個懶腰,眼睛緩緩眯開一條縫,透過糊紙的窗戶隐約瞧見外面大亮的天色。
江楚歌眨巴了兩下眼睛,反應過來什麽,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從自床鋪上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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