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漁船，倒不如直接稱呼其本名——捕鲸船，隻不過在外表上看去，這艘曆經風浪的老船顯然已經不能再承擔捕鲸作業，自從帝國對捕鲸進行了限制以來，這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便戰果累累的傳奇漁船便已悄悄退役，開始在大西洋的海面上進行一般且合法的捕撈作業。不過根據那晾挂在一旁、且已經破爛不堪的漁網來看，顯然它的收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順利。
熱水壺發出“嗚嗚”的銳響，船長關閉了電源，并往杯子裏倒出了兩人份的咖啡粉，滾燙的熱水澆下，一股濃濃的香郁味道在船艙間擴散而出。
“您的咖啡。”
船長端起咖啡碟，重新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并将多出來的那一杯咖啡遞到了自己對面的那個男人面前。
“很久沒喝過這個了。謝謝。”男人正在用毛巾擦拭着臉上的水珠，他剛才借用了船長的剃須膏與剃刀，并在溫水的輔助下剃掉了自己那顯然已經有些不合時宜了的絡腮重胡，重新露出了那光潔如新的下巴。在這個時候來看，這個男人雖然看上去略顯滄桑，介于二三十歲之間，但仍然算是個略帶憂郁氣息的倜傥大叔。
但要說更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那雙眼睛，船長在過往幾十年的人生經曆之中，從未見過這樣如湖面般清澈的雙眼，即使是剛剛出生的嬰兒，也絕不可能擁有如此的眼神。
“呼……”男人端起咖啡，輕輕吹去杯中蒸騰而起的熱汽，微抿一口，他的眉頭不加掩飾的一皺，“苦過頭了。”“我這就去拿糖罐過來。”船長剛想起身，卻被男人搖頭制止，“無所謂，倒是讓我想起來以前的一些瑣事。”
男人放下杯碟，放松地仰躺在了沙發靠背上，清澈的雙眼沒有聚焦地盯在天花闆中央，“以前打仗的時候，各地物資短缺得厲害，别說咖啡，像大米、鮮肉這種基本的食物都很難得到，連罐頭都算得上是一種奢侈品。”
“那時候，我還是個剛入伍的無名小卒，軍需供給不足，士兵們自然要靠戰利品來養活自己，算我運氣好，每次與敵人交戰，都能搶先幹掉幾塊肥肉，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嘗到了所謂的巧克力和花生糖。畢竟我在那時也年紀尚小，對這類東西自然是癡迷不已，隊長看我那幅癡相，一直在笑着罵我是個沒出息的憨鬼，還說這些東西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咖啡才是真正的人間美味。”
船長坐在男人的對面靜靜地聽着，全神貫注，絲毫沒有半點打岔。
“從那以後，我就記住了【咖啡】這個詞，并開始全心全意的進行尋找，可就像我說的那樣，這種東西在戰争期間本身就是件稀缺資源，黑市裏都不一定能換到，在戰場上靠搜刮戰利品來獲取，希望則更爲渺茫。有時我也懷疑，是不是就連隊長都隻是聽說過這個名詞，而不是真正品嘗過。不管怎樣，在那之後的四五年裏，我始終沒有得到咖啡。”
男人雙手交叉于腦後，換了個更爲舒服的坐姿，“後來，因爲一次意外，我的隊長觸發了步兵地雷，整個人被炸飛上了天，聽在場的人說，屍體的碎塊已經是處于完全無法回收的狀态了，就連拼回一個手指都很困難。”
“隊長和我一樣是個戰争遺孤，沒有家人，沒有過去，也不再有未來。但因爲我是平常與他最親近的人，所以，他的遺物就交付到了我的手中。不過，說是遺物，其實也不過就是一些顔色都給洗掉了的舊衣服而已，但是在這些衣服裏面，我找到了一個巴掌大的鐵罐。我打開了它，在蓋子掀起的一瞬間，我的腦海中便确定了一個事實——這些棕褐色的粉末，就是傳說中的【咖啡】。”
“我欣喜若狂，幾乎要高興地在原地空翻幾圈。顧不上什麽其他任務，我焦急地把咖啡粉倒進了水壺中，并瘋狂地跑遍全營借來了熱水灌進裏面，聞着那噴湧而出的奇異香氣，我已經斷定，這，絕對就是隊長所說的【人間美味】。所以，溫度稍一下降，我便迫不及待地舉起水壺，就像之前痛飲烈酒那樣将其中的液體全部倒進自己的喉中……”
說到這裏，男人頓了頓，嘴角露出了懷念的苦笑，“然而，我卻吐了。古怪、苦澀、焦炭般的味道充斥了我的口鼻之間，有那麽一瞬間，我還在心裏懷疑，是不是我沖出來的劑量與手法不對，所以才會弄出這種殺人般的味道？于是，我用剩餘的粉末又試了幾次，結果可想而知，随着我手法的純熟，那棕褐色的液體也随之越發的難喝了起來，最後，我一邊喝下最後一杯咖啡，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地去翻弄鐵罐，試圖再來一次，然而，在空空如也的罐底，我拿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
“【哈哈哈，上當了吧，小鬼】，反過來，依舊是那難看的字體，【這就是人生的味道】。”
男人端起放涼的咖啡杯，随即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順着食道湧入胃部，他的臉上再次露出了複雜的微笑，“你看，這家夥真是個爛人，現在回想起來，在我追逐咖啡的日子裏，繳獲的糖果都被他一個人拿去了，難怪這家夥從來沒有朋友。【人生的味道】？呵，船長，你覺得人生是什麽？”
“嗯？我嗎？”船長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一愣，短暫的思索後，他擡頭回複道：“庸庸碌碌，平平淡淡，漫長而短暫。”
“倒是有些哲學的味道。”男人點了點頭，“不過，我認爲，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你看，像他——”
右手向身側一抓，一個脖頸處還在滴落着鮮血的人頭被男人放在了桌子上，“這是你船上的大副，根據他的身體上某些部位的老繭來看，他已經有了差不多十來年的航海經驗，航海十載，在今日被我殺死，這，就是他的人生。而她——”一條已經逐漸僵硬的手臂被擺到了人頭的一旁，那無名指上的戒指格外醒目，“據聊天所得來的信息，她是一名海洋學的研究生，這次出海，是爲了對這片海洋有着更深的了解。日夜苦讀，最後被我撕下手臂扔進大海喂鲨魚，這，也是她的人生。”
冷汗早已濕透了船長的後背，面對着桌上的那朝夕相處的臉龐以及笑臉曆曆在目的手臂，他幾乎要無法抑制的嘔吐出來。而這，隻是其中兩名受害者，在一個小時前，這個漂浮在海面上，被當做遭遇海難的船員而被捕撈上船的男人，早就迅速地血洗了這艘漁船上的十四名成員。現在這船艙内外的甲闆上，無一處不撒滿了滾滾鮮血與屍塊。
“但是，我已經沒有人生了。”仿佛沒有注意到船長那難看的臉色一般，男人繼續自顧自地說道，“無論最後結局如何，無論中間過程如何，你們都有一段有始有終的完整人生。但是，我已經沒有了。”
“在那個男人盜取了我的名字，盜取了我的人生之後，我的記憶就是虛假的，我的過往也會變成虛假的，就連那該死的隊長和咖啡都會成爲【虛假】的！所以……”
男人輕輕放下咖啡杯，平靜道：“所以，在奪回我的名字和人生之前，我存活的意義，隻有殺戮。”
“那……您也會殺了我嗎？”船長終于按耐不住，聲音顫抖地問道。
“在船靠岸之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