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見時機差不多了,牽着小男孩的手将他帶了出去,并順道将柴房搖搖晃晃的木門随手關了起來。
小男孩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家丁們的窺探的目光也被阻隔在外,柴房裏倏而隻剩下顔小茴、戎修和林詠梅三人。
林詠梅将目光從門口處收回,神情也從剛剛的憐愛溫情一下子重新恢複到了倨傲。
她雙臂抱肩,目光在顔小茴和戎修中間掃過,最終落在顔小茴的身上,曼聲說道:“你們有話想說,就說吧!”
顔小茴扭過頭看了眼戎修,見他對她微微點頭示意,這才緩緩開口:“二姨太,我看着您對另公子的感情,很是不一般。先前的條件咱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隻要您把知道的事情交代出來,那我就爲令公子看病。”
顔小茴自嘲的笑了笑:“雖然,用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作爲籌碼來要挾,實在是不夠君子。但是,爲了這百裏朝的江山社稷,以及天底下的那些黎民百姓,也不得不如此了。”
“而且”,顔小茴目光如燭的照射在林詠梅的身上:“令公子年齡不大,但是卻是個知道善惡的好孩子。您作爲他的母親,作爲他嘴親近的人,總不想破壞了您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吧?退一步講,如果您拒不交代,那我們就隻好将您捉拿歸案,聽候上面的發落了。那令公子,也就隻能與您分開了。”
“所以”,戎修聽到了這裏,深深看了眼對面将嘴唇咬的泛白的女人,接過了話茬:“不看僧面看佛面,縱使是爲了你家裏的小公子,你也要鄭重的做好打算才行!”
林詠梅仿佛是想象到了什麽,一雙彎彎的眉毛緊緊擰着,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也攥成了拳頭。
半晌,她重重一歎,将所有的事情徐徐道來。
“我是個孤兒,從我記事起,身邊就沒有父母了。小的時候被賣到一家村戶當童養媳,那家人每日對我非打即罵,我從五六歲開始,就知道要幫家裏幹活了,否則就沒有飯吃。”
她忽然嘲諷一笑:“那家的男孩兒是個瘸子,性格特别暴躁,每每他稍不順心,就會拿我撒氣。當然,我是不能還口還手的。不然,他爹他娘會将我打的更慘。”
想不到面前這個行爲舉止都有些輕狂的女子,居然有這麽可憐的遭遇。顔小茴忽然間就回想起自己剛從這個世界蘇醒過來的時候,也是被一個鄉戶人家領養,自己也是每日有幹不完的活兒,稍有不對就會招來那家人的打罵。想想看,那段經曆仿佛是自己活了這二十年來最爲辛苦的幾個月。
既要想辦法從突然間墜落到這個世界的倉惶恐懼中掙脫出來,又要對應付那一家老老小小。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她卻仿佛度日如年一般。
由于自己有過這樣的體會,她不禁開始有些同情起面前這個女人來。她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經曆了那些事,對她來說,該是多大的傷害和痛苦?
然而,林詠梅卻仿佛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憐憫一般,嘴角甚至挑起了一絲微笑:“就這樣,過了個幾年。我終于長到了十二歲,有一天,我死纏着同村的一個老鄉一起去縣城趕集。在集市上,我趁着人多的功夫,從那老鄉身邊逃了出來。就這樣,我從此遠離了那個令我窒息的地方。”
說道這兒,她笑容突然間帶着一絲快意:“逃出來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象當他們家人知道我逃跑了以後的模樣!估計,會氣死吧?以後再也沒有出氣筒了!”
聽到這裏,顔小茴禁不住開口:“後來呢?你是怎麽跟傾城他們認識的呢?”
林詠梅從回憶裏抽神,扭頭看了她一眼:“我逃出來的急,身上隻有幾文錢,不到幾天的功夫就花光了。後來,我在巷口裏偷東西的時候,正好被一個男人當場捉住了。他也許是可憐我,也許是想教訓教訓我,順便兒給我個出路,就将我帶上了山。”
說着,她擡了擡眸:“南嶺的那個山莊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吧?”見顔小茴點頭,她才繼續說道:“我就是在那裏跟一些跟我差不多大年紀的少年少女一起受訓的。等到我十七歲,就被人派下了山。剩下的,你也看到了。我一直呆在李崇明的身邊,時不常的按照上面的規定搜集一些對他們來說有用的東西。”
戎修聽到了這裏,不禁眸色一閃,插話道:“什麽是對他們來說有用的東西呢?”
林詠梅眨了眨眼:“比如這永濟鎮以及周圍一帶發生的重要事情,永濟鎮衙門裏的人員流動,庫銀花銷,李崇明要呈給上一級的公.文等等。簡單來說,就是一切覆蓋着永濟鎮的大事小情。”
聽到這裏,顔小茴和戎修不禁互相對視了下。
早在之前,宋紅花也是這樣跟戎修他倆交代的。如今這林詠梅将平日裏自己潛伏在李崇明周圍所做的事大緻這麽一說,戎修和顔小茴已經基本可以斷定,這個幕後之人就是想通過這些在山莊特殊受訓的少年少女們,潛伏在百裏朝各個重要的位置,撒下一張看不見的大網一般,密布眼線,從中搜集整個百裏朝的情報,以此掌握百裏朝各個關卡要害的動向。
如果這件事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着手了的話,那麽,這背後的人物顯然早有野心,而且,勢力極爲龐大,可謂深不可測。
這所有事情的幕後之人,幾乎掌握了百裏朝的所有命脈情報,如果他若是想颠覆這個王朝,絕對是易如反掌!
戎修和顔小茴兩個人的眉頭都緊緊擰了起來,因爲他們兩個知道,必須要将這個幕後之人盡快揪出來才行,刻不容緩!
林詠梅瞟了眼顔小茴和戎修兩人的神色,接着說道:“我把他們要的東西通過書信或者其他方式送出去,他們接手以後會用同樣的方式回饋一些打賞錢。我一直是通過書信與‘主上’往來的,至于這個‘主上’究竟是誰,我并沒有見過。直到前一段時間,‘主上’突然聯系到我,說她要來永濟鎮避風頭,讓我找一間隐蔽的房子給他們,我這才算是見到了傾城。”
“不過”,林詠梅眉頭擰了擰:“我并不認爲傾城就是那個真正的‘主上’。”
這一點,跟戎修和顔小茴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可是,顔小茴還是禁不住開口問道:“爲什麽這麽說?”
林詠梅好笑的瞥了她一眼,仿佛看出她明知故問。然而,她卻并沒有說什麽,反而從善如流的答道:“不說别的,我從小受訓的山莊建立怎麽說也十多年了,那個傾城才多大?難不成她黃毛丫頭的時候就有能力撒下那麽一張大網了?而且,從之前我與上面往來信箋看出,那個真正的‘主上’,十有八.九是個男人。因爲,書信上曾經讓我搜集過一本在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武功冊子。而那本冊子,隻有男人才能練的!”
戎修眉頭擰了擰,幽深的目光落在林詠梅的身上:“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其他的線索了?”
林詠梅搖搖頭:“沒有,我隻是這張網下面的一小片碎片而已。知道的東西着實有限,你若是想知道确切的東西,最好還是從傾城那裏下手。她知道的,肯定要比我多得多!”
顔小茴撇了撇戎修緊繃的臉色,心裏也是一歎,本來她和戎修還指望着從這個林詠梅身上下手,套出些有用的東西來呢!可是,誰承想,這個林詠梅知道的也不多。
但是,不管怎麽樣,她的說辭與他們兩個掌握的情況基本相符。
可是,究竟該怎麽從傾城身上下手呢?
單單是想想,顔小茴就覺得有些頭大。
忽然,她腦中一閃,從袖口裏掏出那個之前在傾城那裏找到的胡楊木盒子出來,伸手在林詠梅面前晃了晃:“這個東西,你有沒有見過?”
林詠梅将胡楊木盒子接過去,放在手裏看了看,半晌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沒見過。”
顔小茴有些失望的接過林詠梅重新遞回來的盒子,不禁眉頭一蹙,難道,就沒有其他更有用些的消息了麽?
她正有些沮喪,忽然,對面的林詠梅暮地擰了擰眉:“我突然間想起來了,之前我跟傾城見面的時候,曾看見過她身上帶着的帕子。那帕子上繡了一個‘傾’字,還有一個‘心’字,看模樣那應該是條寄托相思的帕子。隻是不知道那個‘心’字是不是她心上人的名字。”
話音剛落,顔小茴眼尖的看到戎修面色一變。
顔小茴禁不住拉了拉戎修的手:“喂,你怎麽了?”
戎修搖了搖頭,瞬間收斂起剛剛的事态,張口對林詠梅繼續問道:“還有什麽嗎?”
林詠梅擰着眉又仔細想了一番,這才搖搖頭:“沒有了。”
戎修點點頭:“今天這番事情,謝謝你了。我和小茴答應你的事情,絕不會食言的。”
說着,他回頭看了眼顔小茴。顔小茴接到他的眼神,連忙點點頭:“是的,之前曾答應過你爲令公子治病,我這就開始。”
說着,戎修推開柴房的門,準備帶兩個人出去。
誰知,外面等着的李崇明一行,并沒有退去。
李崇明見着幾人出來,禁不住往前邁了一大步,臉上帶着些急切的谄媚:“小将軍,卑職不知道我這二姨太究竟是何時何地得罪了您和令夫人。但是卑職敢用頭上的烏紗帽保證,我這二姨太雖然嘴巴毒了點兒,但是心地卻是好的。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小将軍和夫人多多諒解!”
見戎修和顔小茴都不說話,林詠梅也是木着一張臉,李崇明有些急了,“噗通”一聲往地上一跪:“卑職雖然有一妻一妾,但是夫人心腸歹毒,卑職已經決定罰她每日與青燈爲伴,終生思過。如今,我這偌大的李府,隻剩下這麽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了。小将軍隻當是可憐可憐我這個人吧,饒恕她這麽一次吧!如果您不解氣,我可以摘了腦袋上這頂烏紗帽,替她贖罪!”
本來以爲這個李崇明卑躬屈膝的是個谄媚小人,卻不成想他居然肯爲自己的姨太太說話,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來之不易的官位,顔小茴不禁重新評估了下這個人。
然而,與顔小茴想比,林詠梅卻是最受震動的那個人。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崇明,不禁心下感慨。
其實,她從小就沒有家,隻想找個地方混口熱乎飯吃,再沒有可以欺負她就夠了。因此,當初那個男人将她帶上山莊受訓,然後又将她派到這永濟鎮,派到這李崇明身邊的時候,她并沒有多想。
隻不過是把這個地方當成了一個安身之所,可以免受欺淩罷了。
李崇明有多麽看中這個官位,她再清楚不過。他有多麽怕沒錢,她也再了解不過。
然而,當她看見李崇明爲了自己,不惜犧牲這一切的時候,她的内心,仿佛經過了長久的霜凍忽然間回暖了一樣。
這,難道就是愛的味道嗎?
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是她表面上卻作出了一副不難煩的神色:“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這麽多家丁看着呢,你也不嫌丢人!”
李崇明搖搖頭:“不,我不起來。詠梅,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自從遇見你以後,我才知道什麽是溫暖。我知道,你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想要對你好!”
顔小茴看着這一對兒,不禁心中深深一歎。
不管這個林詠梅曾經做了些什麽,對于她的丈夫和兒子來說,她永遠都是最好的。
這樣的感情,真是令人羨慕不已。
戎修深深看了眼林詠梅,接着彎腰将跪在地上的李崇明扶了起來,笑道:“李大人,您看您這是幹什麽?這一切不過是個誤會罷了!”
李崇明聽了,不禁疑惑的看着眼前這幾個人。
顔小茴也跟着笑道:“是這樣的,我聽一個小丫鬟說,府上小少爺身體抱恙。我從小習得了一點兒醫術,就想着能不能爲小少爺解憂。誰知,二姨太并不知道我的身份,還以爲我是偷偷潛入府上的壞人呢,這才一時間起了争執。不過,現在事情都已經解釋清楚了。”
說着,她伸手拉了拉一旁的林詠梅,對她笑道:“是不是,二姨太?”
林詠梅垂了垂頭,半晌輕輕一點:“是的。”
李崇明聽了,這才高興起來,他順着戎修的力氣從地上站了起來,後怕似的拍了拍胸脯:“那個啥,我家這二姨太脾氣太急,我怕她不小心得罪了二位,這才着急了!”
戎修伸手拍了拍李崇明的肩膀:“這下您大可放心了。”
李崇明聽了,對圍在一起的家丁揮了揮手:“都散了吧,散了吧!哪個王八羔子說二姨太出事兒了,吓老子一跳!等老子查出來,一定開了你們的皮!”
衆人聽了,轟的一聲都作鳥獸散。
戎修給顔小茴使了個神色,這才拉着李崇明走了。
一時間,隻剩下顔小茴和林詠梅。
顔小茴見她目光複雜的盯着地面一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禁不住對她招了招手:“不是說爲小少爺治病麽?就現在吧?”
林詠梅聽了,靜靜看了她一眼,這才點點頭。
兩人重新走進竹林掩映下的小院兒,之前那小丫鬟見兩人并肩回來,目光一直在顔小茴身上逡巡。
顔小茴已經事先在這李府去了點兒藥,配制成了麻沸散,包成一包遞給這個小丫鬟,囑咐她用小火煎了。
那小丫鬟卻不接藥,目光詢問的看着林詠梅。她大眼睛不知怎麽的,像是帶着絲絲敵意,看得顔小茴心裏一陣不舒服。
一旁的林詠梅接收到小丫鬟的詢問的目光,卻不理她,帶着顔小茴徑直走進了裏間。
此時,偌大的床榻上,小男孩睜着一雙烏黑卻并沒有神采的大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林詠梅見狀,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榻邊,将小男孩從床榻上扶了起來,攬在懷裏:“怎麽了?可又是難受了?”
小男孩眨了眨眼,半晌說道:“娘親,不知道爲什麽,我總覺得腦袋沉沉的。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閉上了眼睛,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過去好久了。剛剛,我一直努力的睜大眼睛,生怕我什麽時候這樣一閉上,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話語裏帶着濃濃的奶音兒,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個苦惱的小大人一般,看在人的眼裏就莫名心痛。
林詠梅憐愛的将下巴貼在了小男孩的額頭上,溫柔的輕斥了一聲:“瞎說什麽呢!什麽醒的來,醒不過來的!如今娘親帶回來的這個姐姐會醫術,你很快就會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