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惦記着戎修,可是眼光在周圍一掃,入眼處至少幾百頂帳篷,他到底在哪兒呢?
還沒等開口問,主帳的帳篷被人從裏面掀開,一個花白了胡子公共模樣的人探出了腦袋,立刻拍了下大腿,操着尖細的嗓音說道:“皇上自從剛才看到穿雲箭就開始念叨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回來。可算将你們盼回來了!”
目光落在最前方的九皇子身上,頓了頓,眼中霎時就湧上了淚花:“哎呦,看看這個是誰,原來是我們九殿下回來了!”
他一步上前抓住九皇子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痛心疾首:“怎麽瘦成這個樣子,氣色也不好!這三年在這土匪窩你,九殿下該是受了多少的苦啊!别說皇上了,就是老奴見到了都心疼!”
九皇子将手撫在那公公的手上,笑容溫和:“王公公你說哪裏去了,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麽,倒是您,身體一向可好啊?”
王公公連連點頭:“好,好着呢!”他連忙替九皇子打起帳篷的簾子:“九殿下您快進來讓皇上看看吧,這三年裏您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皇上對您是日思夜想啊!”
九皇子聽罷,微微弓腰側頭,閃身走進帳篷裏。
顔小茴跟在身後悄悄看向身旁的潘束,人家父子相聚是不是沒她什麽事兒了?她還想趕緊去看看戎修呢!
潘束了解到她眼中所隐藏的意思,連忙小聲叫了句:“公公!”
王公公這才将一直放在九皇子身上的注意力轉移過來:“哎喲,瞧我真是老糊塗了,居然忘了還有顔姑娘跟着!”
他伸出手對顔小茴比了個請的手勢:“顔太傅也跟這皇上随行來了,正在帳篷裏面呢!可是皇上沒令,外女不得擅入,還麻煩顔姑娘在外面稍等一下,容老奴進去跟皇上通報一聲!”
顔小茴知道這皇家禮儀非同一般,連連點頭,聽到顔父的名頭,微微一怔,他怎麽也來了?
帳篷裏傳來隐隐約約的說話聲,九皇子已經進去差不多半個時辰了,可是那王公公還是沒出來,留她一個人站在帳篷外,想走又走不了,想進又進不去,實屬爲難。
由于擔心戎修,她先将潘束差去戎修那裏問問情況。可是眼下潘束也去了一炷香的時間了,連個回音兒也沒有,她不禁有些煩躁的踢了踢腳下的石頭。
誰想,一顆小石子被她的繡花鞋踢了起來,在空中翻滾着,直直朝着主帳門口飛去。
好巧不巧,剛好有人掀了簾子走出來。那石子像暗器一樣,連個彎兒都沒拐,重重打在了那人的膝蓋上。
王公公哎呦了一聲,一隻蒼老的手捂住了膝蓋的關節處。
顔小茴吓得咋舌,這可怎麽整,雖然打到的是位公公,但是這公公既然能跟着皇上随行出宮,看年齡和品階又不低,恐怕是皇上眼前的紅人了。她這一下子冒冒失失的,可真是惹了禍了!
正驚慌着不知道如何是好,那王公公嘴角抿了抿,語氣帶着不善:“顔姑娘可是等的急了,拿老奴撒脾氣?這顔太傅整日在太子殿教太子禮法,殊不知自己的閨女倒是個不收禮的!”
顔小茴心裏暗叫不好,怎麽就觸了這王公公的黴頭呢?
小女子能屈能伸,她連忙道歉:“對不起王公公,小茴真不是故意的!”說到這兒她眼珠一轉,機靈勁兒十足:“這不是在這門口站的時間有點兒長嘛,這兩日受了傷,又跟着九皇子走了不少的路,腿有些乏,我悄悄活動了兩下,沒成想一時間踢飛了石頭,害的您中了招。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别跟小茴一般見識!”
一聽她提起九皇子,王公公的臉色果然松了松,看着她一身髒兮兮的,右手還綁着夾闆,心底陡然間也生出點兒些許同情心:“也是,你一個姑娘家這些天肯定也受了不少苦。”
他回手将門簾一掀:“進去吧,皇上正等着你呢!”
好不容易安撫了王公公,她一顆心略微松了松,可是一想到要見皇上,立刻又緊張了起來。
她倒不是畏懼權貴,而是一想到裏面的人是這百裏朝的主宰,一句話就能使人上天,同樣一句話還能讓人墜入地獄,因此多多少少就有些忐忑。
她悄悄吸了口氣,拳頭在袖口裏攥了攥,低眉順眼的邁進了帳篷。
目光略微一瞟,她就看出了大緻的情形。帳篷很大,大約可同時容得下幾十個人,最裏面擺着道松鶴延年屏風,屏風下立着兩個錦衣金簪的美貌女子,一個手執團扇,一個捧着香爐,散發着袅袅的香氣。首位上擺着張梨花木雕花床榻,床沿和床腿都雕了花,床頭處镂刻了條栩栩如生的盤龍,龍頭用金燦燦的金子鍍了,在帳篷燈火通明的照耀下,格外炫目。
榻上側倚着位中年男子,一身明黃色的錦緞朝袍,濃眉細眼,眸中透露出一股精明和威嚴。
想必這位就是百裏朝的皇帝百裏瑛了!
顔小茴匆匆垂下眼簾,在帳篷正中間立定朝百裏瑛一禮:“臣女顔小茴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裏瑛眸色一閃對她擺了擺手:“平身。”
顔小茴站起身,雙手伏在身前畢恭畢敬的站好。
百裏瑛見她目光微垂,站的筆筆直直,雖然恭敬但并不卑微。與其他見了他的女子目光躲閃,唯唯諾諾的樣子大有不同,眸光一閃,沉聲說道:“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顔小茴的心一提,皇上作爲天底下的頭号人物,有的喜歡别人崇敬他仰視他,看着他的時候心存畏懼,有的則厭惡别人将他看得高高在上,阿谀奉承,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唯唯諾諾,面露怯意。
顔小茴摸不清這百裏瑛到底是什麽脾氣,真怕一不小心就觸了他什麽忌諱,可是左思右想也沒有什麽好對策,悄悄吸了口氣,幹脆擡起臉,大大方方的與他對視。
顔小茴一雙貓一般漆黑的大眼睛毫不避諱的看着他,百裏瑛眼神一閃,眸中忽然多了點兒興緻:“你膽子很大,難道不怕我嗎?”
顔小茴心裏一沉,來了!
可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心裏越害怕,表面越沉着,她淡淡的彎了彎唇角,不說百裏瑛,倒先說起九皇子來。
“回皇上的話,臣女最初被土匪抓上輕雲山,被關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大殿裏,那裏面的人三教九流什麽樣兒的都有。臣女不小心觸怒了一位大姐大,險些挨揍。幸虧當時有位年輕公子仗義出手相救,臣女才逃過一劫。那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九皇子!”
她忽然淡淡一笑:“大家不都說,子女身上通常都有父母的縮影嗎?跟九皇子相識雖然隻是短短幾天,但是可以看出他堅強勇敢、善良仗義。本來皇上您是九五至尊,恐怕是民女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人了,心裏一直緊張又忐忑,可是剛剛一見到您,一想到您是九皇子的父皇,心裏又油然生出一股親切的感情。因此并不是民女膽子大,而是您身上有種特質,讓人既覺得威嚴又想要親近。”
百裏瑛雖然在朝堂上一向強勢,但是也許是年紀大了,對身邊的子女格外上心。尤其是與九皇子百裏葉肅三年未見,剛剛父子相見時見兒子身上那麽多傷,那麽虛弱,作爲父皇着實心疼了一回。因此,顔小茴這一席話可算是說道點子上了,他百裏瑛再天人之姿,再強大,再尊貴,到了九皇子這裏,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父親罷了。
而普天之下,又有哪個父親不喜歡聽兒女的好話?顔小茴一席話雖然誇的是九皇子,但是實際上正是小心翼翼暗指他教育有方。
他一生閱人無數,豈會看不出顔小茴眼中的緊張和小心的讨好?可是,今兒她這麽說了,倒真真正正的戳中了他的心窩,一時間心情大好。
可是,他面色卻沒怎麽變,已然爲威威嚴嚴:“小姑娘話說的漂亮,做的事兒更是漂亮極了!”他語氣微頓,眼中好似有某種深意閃過:“聽說多虧了你在輕雲山上琢磨出了個什麽火藥,将岩石城牆都炸飛了,我們的戎家軍才輕輕松松的攻入了山寨?”
顔小茴眉毛不着痕迹的一皺,她跟戎修明明商量過不提火藥的事,以免被有心人用來大開殺戒,這話如今怎麽會傳進了皇上的耳朵裏?
顔小茴微微低了頭,做出一副謙虛的模樣:“皇上您消息真是靈通,臣女女不過是在古書上見到過這方法,一時好奇試了一試而已。戎家軍向來勇猛無敵,是我們百裏朝的銅牆鐵壁,豈會被一個小小的土匪寨子難住?臣女小小的火藥,隻不過是錦上添花,在擺好了的餐桌上又加了副筷子而已。”
百裏瑛忽然挺直了腰闆,伸手将袖子一揮,細長的眼睛也眯了起來:“僅僅是錦上添花而已?呵,顔姑娘你也太謙虛了!”
顔小茴的被他忽然間轉變的語氣吓了一跳,身體不自覺的一僵。
百裏瑛果然動了怒,一個大步從榻上站起來,有宮女趕過來想要給他穿鞋,被他一聲大喝吼了回去:“滾開!”
他光着腳,一步步緩緩走到了顔小茴面前。身體并不壯碩卻異常高大,影子投在顔小茴的眼前,将她整個人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下。
他語氣陰沉,像從牙縫兒裏擠出來一般:“你這麽輕描淡寫,閃爍其詞,是真覺得自己做的沒什麽謙虛呢?還是怕我問起你火藥的制法,那這些話不對心的言辭來搪塞朕呢?”
顔小茴梗了梗脖子:“上天爲證,臣女對皇上絕無搪塞之意,句句出自真心!”
百裏瑛忽然間轉身氣呼呼的坐在榻上,明黃色的衣訣在空中陡然轉了個圈兒,掀起一陣涼意。
他大掌在梨花木上“砰”地一拍,“句句出自真心?這話你也說的出口!朕的人早早就從輕雲山上傳來的消息,說你制出了威力無比的火藥,卻打算将配方藏私!你說,這事有還是沒有?這一出手就能将天地掀個天翻地覆的火藥配方,你不禀報上繳,卻想私自留在手裏,莫不是存了謀篡之心?”
話音在帳篷裏轉了個圈兒,帶着回音擲地有聲的沉了下來,空氣陡然間凝滞了,别說顔小茴,就連帳篷裏守着的宮女和太監都禁不住縮了縮脖頸。
謀篡?這個大帽子扣下來若是坐實了,她就是屬貓的有九條命也不夠殺的!
她左思右想,既然百裏瑛說的出這番話來,定是将自己當初和戎修說的那些話已經事先了解了個清清楚楚。既然這樣,她再說不是也沒什麽用了,反倒鬧了個欺君之罪。
她索性昂了昂頭,爽快的承認:“既然皇上您都了解清楚了,臣女也就不藏着掖着有話直說了。咱們百裏朝,東至白塔河,西至青雲頂,南到南羅灣,北抵真族邊界。您統治着這麽大一片疆域,思想一定極爲深遠,凡事看的也通透,必定能夠理解民女的想法。”
百裏瑛卻不吃她這一套,濃眉一皺:“少廢話,說重點!今天你不說出個一二來,朕絕不輕饒你!”
顔小茴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百裏瑛,目光澄澈:“首先,臣女想鬥膽問皇上一個問題,不知可不可以?”
百裏瑛想也沒想,豪爽的一揮手:“你說!”
顔小茴舔了下唇角:“請問,皇上心目中的百裏朝應該是什麽樣兒呢?百裏朝的黎民百姓都應該過上什麽樣兒的生活呢?”
百裏瑛濃眉一擰:“自然是國泰民安,百姓富足!”
顔小茴點點頭:“不錯,隻有咱們百裏國穩定了,百姓才能安安心心的生活,吃的好睡的香。臣女正是因爲顧及着這一點,才不想将那火藥配方公之于衆!咱們百裏朝如今疆域廣大,單單從京城到輕雲山,馬不停蹄也要走上兩三日的功夫,就更别提周遊全國了。雖然臣女讀的書不多,行的路也少,可是卻也知道,想守住這麽大的一方水土,實在是難上加難。”
她略微一頓,見百裏瑛聽的認真,清了清嗓子繼續說。
“經過了老祖宗幾世的努力,和皇上您英明的統治,才有了今天所見各處繁榮的景象,咱們百裏朝俨然已經成爲這九州大陸上的第一強國,周圍各國也前來友好朝賀。但是,這并不表明,就不存在危機。”
她輕輕一笑:“像這占山爲王的輕雲山,和邊疆伺機而動的真族,都是昌平盛世下的不安因素。可是,您不能否認,在如今這樣的太平盛世裏,沒有人願意打仗。周圍的小國即使圖謀不軌,無論财力人力都比不上我們百裏朝,說到底還是以卵擊石。拿這火藥來說,雖然一旦使用威力十足,交給您可以震懾天下!可是萬一其他人起了歹心,這東西的制法又不是什麽難事。到時候人人都将包火藥拿在手裏,動不動就來這麽一炮,那麽,老祖宗累積了多少年的祖業就有可能在頃刻間消失殆盡!”
一席話說下來,她的嗓子有些啞:“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拿着火藥必定會遇見血腥,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兩敗俱傷!因此,臣女将這配方捏在手裏,非但不是想謀篡,反而恰恰是爲了鞏固安定您的江山!”
百裏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照你這麽說,百裏朝有了土匪,疆域被人突襲,我還真得用不得這火藥了?”
顔小茴不答卻反問:“難道說沒有我配的火藥,如果有土匪或異族突襲,咱們堂堂百裏朝就隻有乖乖投降挨欺負的份兒?”
百裏瑛臉色陡然一沉:“胡說八道,别說他們不敢,就算真有像輕雲山這樣不長眼的,任他多少人,咱們一支戎家軍也能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顔小茴見他上鈎,輕輕一笑:“既然這樣,您還糾結着火藥幹什麽呢?”
百裏瑛話語陡然一頓,臉色沉沉。
顔小茴一顆心通通直跳,可還是一點兒都不避諱他銳利的目光,甚至嘴角還帶了那麽點兒淺淺的笑意。
正當她屏息等待他大怒發脾氣的時候,百裏瑛的臉色卻陡然一變,像翻書一樣,讓人摸不着頭腦。
他瞅着顔小茴爽朗的哈哈大笑了幾聲:“你這樣跟我頂嘴,不怕我一不高興治你個藐視聖意之罪?”
顔小茴也跟着淺淺一笑:“臣女隻是就事論事,誠實的說出内心的想法罷了。您若是覺得臣女哪句話說的不對,要治臣女的罪,那臣女也無話可說。生殺大權掌握在您的手上,臣女臨死前爽快的說了一大番話,也算是過瘾了!”
百裏瑛一雙銳利的眼睛陡然間落在一旁一直擰眉一句話都不吭的顔父顔海生身上,細眼一瞥:“顔太傅,你對這件事,想法如何啊?說出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