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意思,是要朕将表妹追封爲皇後麽?這豈不荒唐?”
“皇上之前不是還說,不管什麽要求都應允?君無戲言呢,如今竟這麽快就反悔了?”楊忠緊緊地盯着他,嘴邊漾出一抹戲谑的笑。
“朕是想與舅舅化幹戈爲玉帛,可怎麽會想到您竟然會提出如此荒誕的要求?”慕連城眼裏已有薄怒,楊忠明知他已有皇後,不可能再立楊馥儀,他壓根就沒有誠意談判。
楊忠端正神色道:“皇上隻需以皇後之禮,将儀兒移入皇陵下葬,如此也算是全了她的心願,作爲父親,我隻有這點要求,難道皇上連這也不能體諒?”
以皇後之禮下葬,其實跟追封皇後沒有什麽實質區别,慕連城依然是不情願的,可一聽他說“身爲父親”這句話,他便又不禁心軟起來。
然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他若是真這麽做了,待來日鳳輕狂回來,如何跟她交代?天下人又會怎麽看待這件事?
“皇上這是不答應了?”楊忠等了半晌得不到回答,便開始不耐煩,起身往外走。
慕連城并沒有追出去,臉色越來越陰沉,一擡杯,将酒盡數灌下。
一旁的二遊忍不住問道:“皇上,您何不答應他的要求?先解了城内百姓和大臣們的險境?”他擔心再耗下去,那些大臣就被楊忠殺光了。
“楊忠殘殺了那麽多大臣,朕卻追封他的女兒,将其葬入皇陵,天下百姓和文武百官會如何看待?他們必定會寒心的,這個要求,不論如何都不能答應,不用多久後面的大軍就到了,到時大軍圍城,楊忠自然會投降。”慕連城并非鐵石心腸,隻是身爲皇帝,他也得有自己的考量。
二遊又問:“萬一他拿城内百姓要挾呢?”
慕連城沉默了,這個問題他答不上來,一方面他認爲楊忠應該還不至于如此喪心病狂,但想起這段時間他的所作所爲,以及方才的表現,又覺得并非沒有那種可能。
人啊,是會變的,尤其經曆過大痛大悲的人,性情更是容易變,究竟能變成什麽樣,誰也無法預料。
楊忠的要求,慕連城始終也沒有答應,雙方都不肯松口,就這麽僵持着。
一轉眼又是半個多月過去,京城依舊城門緊閉,防守嚴密,百姓依舊人心惶惶,不敢出門,城外的慕連城也依然沒有進攻的意思,直到這一日,蔣天霸領着大部隊終于抵達。
由于途中還在地方軍營調度了幾萬兵馬,等全部集結到京城時,已經有足足二十萬大軍。
雖說都城大,城門多,但二十萬大軍也足以将其團團圍住,将城内那六萬叛軍困在裏面了,且一旦發動進攻,裏面肯定守不住,隻有投降或者受死的份。
叛軍的軍心終于亂了,他們開始擔心自己的生死,和家人的未來,紛紛表示要放下兵器投降,然而楊忠還是一點也沒亂,非但沒亂,反而比之前更加鎮定。
慕連城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今日清晨,城内送來一封楊忠的親筆書信,上面寫,如果大軍攻城的話,他将會在他們攻進去之前,屠盡全城百姓,但如果他答應那個條件,他便會立刻出城獻降。
“豈有此理!”慕連城氣得雙手發顫,一張俊臉布滿了怒色。
看來他這個舅舅是一去不回頭了。
“皇上,顧及到城内百姓安全,我軍千萬不能貿然行動,如今隻怕唯有……”蔣天霸的話說了一半,便不敢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他偷偷地瞄了瞄慕連城,見他怒不可遏地捏着信紙,大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不禁縮了縮脖子,轉頭看向二遊,一個勁沖他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幫着勸勸。
二遊撇開視線,假裝沒接收到他的意思。
他又不傻,這個時候多嘴,不是找死麽?皇上更不傻,不用旁人多言,他也知道如今該怎麽做。
軍帳内沉默了近一炷香的時間,二遊和蔣天霸正考慮要不要逃跑時,慕連城忽然開了口:“派人去給楊忠傳口信,就說朕答應他的條件,讓他明日一早到東陽門與朕見面。”
待兩人走後,慕連城緩緩坐回原位,伸手扶額,一時間紛念翻湧,他不禁想,若是這時候母後還在就好了,有她出面,一定不至于讓局面變成如今這樣。
繼而轉念又一想,要是母後在世,看到他們舅甥反目,互相殘殺,不知會有多痛心,或許還是不知道的好。
翌日,楊忠果然又依約來到東陽門與慕連城會面,這次的會面很簡單,也很成功,慕連城一口答應了楊忠的要求,楊忠也答應三日後開城獻降。
投降當天,楊忠帶着手下十來個将領跪在慕連城跟前請罪,并極力爲他們求情,将一切罪責包攬在自己身上。
被打入天牢後,慕連城去看望他,他卻半句都沒有爲自己求情,他隻是跟慕連城說起了一些往事,最後交給他一本冊子。
裏面記錄了此次朝中大臣們的表現情況,哪些人牆頭草,那些甯死不屈,哪些人甚至參與謀反,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上面。
“我一生中做過的錯事不少,但樁樁件件也都隻是小事,唯獨這回謀反,是無法彌補的驚天大事,将留下污點和罵名,不過,我也不曾後悔,隻是臨死之前,也想做點貢獻,撫平一下自己的心,這本冊子對皇上多少有點用處,就算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吧。”
慕連城拿着名冊,并沒有翻開看的想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已經遭遇過許多次的背叛,有親舅舅捅的這一刀已然足夠,真的不想再被多捅幾刀了,暫時不想。
“表妹的遺體,朕會移入皇陵安葬,但朕隻能給她一個貴妃的名分,且将低調葬入,不會大張旗鼓,還望舅舅體諒。”
楊忠很平靜,“但你要我投降時,可不是這麽說的。”
“朕反悔了。”
“皇帝也可以說話不作數麽?”
慕連城似笑非笑道:“所謂君無戲言,不過是一種說法罷了,試問誰又能一輩子每句話都說到做到?朕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看着面前的年輕帝王,楊忠恍然間好像見到了先帝的影子,不知不覺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或許從今天起,他終于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皇帝,一個不隻是勤政愛民,具有美德,同時也集狡詐狠毒于一身,不再心慈手軟的皇帝。
隻有連自己的至親都能下殺手的人,才能算真正心狠手辣,如今這個年輕人終于做到了,身爲臣子和舅舅,他不但不會怨恨,反而因此而感到寬慰,這是每個合格的皇帝必須經曆的一關。
至于他自己,現在想想,他當初之所以造反,鬧出這麽一出戲,無非就是痛失愛女,傷心過度,以此洩憤而已,如今女兒的心願也能了了,他死而無憾。
“皇上,臣相信,在你的統治下,大燕會走向百年前成|祖、惠|帝時期的盛世,擴張國土,西統西夷,北治北羌,甚至走得更遠,變得更加強盛,令四海臣服,年年來貢。”
隻這短短幾句話,慕連城便覺熱血沸騰,精神大振,因爲楊忠說出了他的心聲。
慕連城原本就是個心懷抱負,志向遠大的人,在當皇帝之前,他倒沒有太大的野心,隻是想守着這片國土,守護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太太平平過日子。
然而這些年他登位後,北羌和西夷以及周圍的一些小國就沒有消停過,隔三差五地就來犯邊,打了就走,走了又來,實在不勝其煩,于是他便生出了一舉将其消滅的念頭。
隻是大燕雖然國力強盛,卻也尚未強大到可以一下子滅掉所有邊陲小國,更何況西夷和北羌并不是小國,隻能慢慢來,待大燕日漸強大,逐個解決。
日複一日的,慕連城的眼界越來越寬,看得越來越遠,雄心也越老越大,他開始設想,或許有一天大燕可以一統整個東陸,甚至更遠,使大燕成爲東陸上唯一的國家。
這不是一條輕松的路,途中必定布滿荊棘,艱險重重,或許傾盡一生也不能達到目标,但仍然值得一試,畢竟不走一走怎麽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借舅舅吉言,朕會努力的。”
“皇上有雄心壯志,也有謀略才學,要是能一路堅定不移往下走,我倒是不擔心,隻怕你身邊的人會令你分心,消磨你的鬥志。”楊忠饒有深意地說道。
慕連城微微皺眉,“不知您所指何人?”
楊忠不假思索道:“當然是皇後娘娘,衆所周知,皇上對皇後一往情深,處處護着她,舍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和傷害。”
“那又如何?”
“這樣你就有了軟肋,有了弱點,這對一個要做大事的人來說,是緻命的,終有一天,你會栽在這根軟肋上面,莫說是實現抱負了,就是性命恐怕也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