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
許久不曾列席的朱桓也來了。
他的步伐比受傷前快了些許,如此一來,能掩蓋一些他走路跛腳的狀況。
霍以骁低聲與他道:“對未受傷的腿,負擔太大,不是長久之計。”
朱桓笑了起來:“我知道,也就上朝時如此,等下了朝,我再慢慢走。”
“今日列席,是來聽制書的?”霍以骁問。
朱桓颔首:“是。”
今日,是立太子的第一環。
《立嫡長子爲皇太子制》。
這份制書,并不是立太子的正式诏書,而是一份提議。
皇上知會朝野,他想要“立太子”了,念完制書後,便是文武大臣建言。
既是原先就商議定了的,一般而言,不會有哪個稀裏糊塗站出來反對,衆人附和幾段,今日也就算成了。
這也是禮部裏頭,老大人說今日與他們關系并不大的緣由。
衆人跪下。
吳公公高聲念着制書。
朱桓垂着眼,從頭聽到尾,心情平靜。
受傷之後,靜養數月,除了安撫母妃,朱桓自己亦想了很多。
一開始,他想的是“命數做出了選擇”,都是天意,在他最彷徨、最迷茫的時候,天命替他做出了選擇,這沒有什麽不好的。
而後,他回首前幾年的大小事情,漸漸察覺到,當時的自己,心境其實偏了。
敏感、小氣,對一些狀況耿耿于懷。
雖說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但朱桓想,他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那與他追求的東西,反了。
從古至今,書法家很多,無論是什麽流派,字體上差異多大,但是,根是一樣的。
刻苦、心靜。
書道從沒有一蹴而就,隻有練與學,長年累月。
能堅持下來,就需得心靜,能平和地寫一整天、想一整夜。
先前的他,心靜這一條,首先就丢了。
意識到了之後,眼前那層霧蒙蒙就散了,心境開闊了許多,也踏實了很多。
這種踏實,能讓他坦然接受腳傷得不利索,能與母妃說更多他真心想說的話,甚至,父皇處置朱茂之後,朱桓也在禦前陪了幾天,他在面對父皇時,不會那麽謹小慎微、患得患失。
而上早朝,該來還是得來。
父皇立太子,又不是讓他們其他兒子都去當纨绔,份内之事還是得做。
吳公公念完,退到一旁。
皇上道:“朕登基十餘年,不敢論功,但自認,起碼做到了勤政。
隻是養兒子,朕養得不好。
長子陰毒,謀害兄弟,意圖弑父;次子遭人毒害,癱倒在床,口不能言;三子險些墜馬,僅僅隻傷了腿,朕慶幸又後怕;五子遭人刺殺,傷重不治。
而朕的嫡長子,在娘胎裏就受颠沛流離之苦,這些年靠養在霍家,才能長大成人。
朕立太子,亦是想能絕了此種狀況。
衆卿以爲呢?”
朝臣們自是贊同。
三日之後,聖旨下《冊嫡長子爲皇太子文》,太子身份正式定下。
千步廊左右,總算是不用再稱“那位殿下”了,隻一聲“太子”就能說明白的事兒,可讓大夥兒輕松許多。
而各式儀程,再次繁重起來。
冊命太子,太子朝谒,谒太廟,會群臣,會宮臣。
各個步驟走下來,别說禮官們,就算是吳公公就累得夠嗆。
霍以骁沒有回大豐街。
他們昨兒搬到了漱玉宮。
漱玉宮從年後開印時開始修繕,裏頭布置一新,作爲太子的東宮居所。
如今的漱玉宮,與霍以骁以前住在這裏時,變化極大。
他原住偏殿,現在自是正殿。
大殿遠比大豐街宅子的主院屋子寬闊,但走進其中,看起來卻讓人熟悉不已。
溫宴一手操辦的,把日常所用之物都挪了來,擺放的方式也差不多。
要說有什麽不一樣的,就是黑檀兒了。
黑檀兒不再趴在博古架上,它喜歡爬到高高的梁上,居高臨下看着他們所有人。
溫宴正梳妝。
今晚宮宴。
霍以骁亦得換身衣裳。
從裏頭出來時,正看到歲娘與溫宴梳頭。
素來出手迅速的歲娘,這會兒也有些緊張。
“奴婢好些年沒有梳過這麽複雜的頭了。”歲娘嘀咕道。
溫宴撲哧笑了:“你今年才多大?”
歲娘自己也樂了:“從那年出宮後,就沒有梳過了。”
溫宴莞爾:“以前在宮裏時,梳的也和現在的不一樣。”
伴讀與太子妃,未出閣的姑娘與嫁了人的婦人,怎麽可能梳一樣的頭?
黃嬷嬷交代着小宮女們做事,聽見了,亦轉過來道:“歲娘是手生了,你可得把這手藝撿回來,要不然,以後梳頭都輪不到你。”
歲娘吐了下舌頭,笑着笑着,放松下來,動作快了很多。
霍以骁坐在一旁,聽她們說笑。
窗戶開着,從看到東西偏殿方向,亦有人手忙碌。
宮宴上,有人真心實意道賀,有人雖有不甘亦隻能收斂心神,熱鬧到了二更天,才算散了。
溫宴與霍以骁先送太妃娘娘回了常甯宮,這才不疾不徐往漱玉宮走。
入夜後的漱玉宮,燈火通明。
霍以骁邁進去時,稍稍頓了頓腳步。
溫宴察覺到了,笑着輕聲問他:“不習慣?”
霍以骁挑了挑眉,繞過影壁,一直走到殿前,擡起眼簾看向高處。
确實有那麽一點不習慣。
他先前不喜歡住在這裏,倒不是嫌這裏沉悶,沒有什麽人氣,而是,他不覺得自己應該在這裏。
溫宴順着霍以骁的視線看去,問:“骁爺想爬上去看看?”
霍以骁笑了聲:“真覺得禦史們近來太閑了?”
溫宴彎着眼,笑了一陣。
笑過了,卻沒有打消這個念頭。
她又不是沒有爬到屋頂,這大殿,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回内殿換了身輕便衣服,溫宴拉着霍以骁繞到殿後,敏捷往上。
黃嬷嬷有太多的打掩護經驗,等他們兩人上了大殿頂上,底下都無人注意到。
夜已經濃了。
唯月光皎潔。
皇城大半,映入眼簾,黑夜之中,燈火闌珊。
隻是這一次,吹在霍以骁身上的,不是那時席卷的冷風,而是初夏夜裏,不涼不熱的微風。
溫宴在霍以骁身邊坐下,黑檀兒也跟着爬了上來,鑽在她懷裏,伸了個懶腰。
“喵喵!”
“它說漱玉宮沒有池子養魚。”
“禦花園池子裏那麽多魚,還不夠它禍害的?”
“喵嗚!嗚噜嗚噜。”
“它說沒有禍害,它是欣賞,這裏還沒有秋千玩。”
“改天再做一個就是了。”
“噜噜!”
“漱玉宮那麽大,它要大秋千。”
“它又不跟白玉團玩,要這麽大的秋千做什麽?”
……
底下,終是有人發現了端倪,紛紛擡頭,驚呼不斷。
徐公公急得不行,催他們下去。
溫宴一點兒不急,笑盈盈沖徐公公搖了搖手。
霍以骁看她與徐公公你來我往地比手勢,大笑出聲。
這宮裏,可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