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左右,各個衙門,燈火通明。
獄卒提着食盒,走到了牢房前,交到柳宗全手裏。
柳宗全一一擺開。
柳仁沣看了眼:“比前幾天差遠了呀,沒了酒,肉也沒有幾筷子了,怎麽的,三司衙門不守信了?”
“不是,”獄卒歎了一聲,“四殿下殁了,永壽長公主與皖陽郡主也殁了。”
柳宗全正将筷子遞給柳仁沣,聞言手上一松,筷子落在了地上。
牢内地面不平,筷子咕噜咕噜滾,碰到翹起的地磚邊緣,稍稍打了個轉,才停下來。
柳仁沣亦是愕然,難以置信地看着獄卒:“誰?誰殁了?”
獄卒複述了一遍。
柳仁沣看了眼愣怔的柳宗全,自己探着身子撿起了筷子,随便擦了擦:“能不能仔細說說,四殿下是怎麽殁的?怎麽長公主與郡主也……”
一面說,柳仁沣一面擡手,輕輕拍了拍孫兒的背。
柳宗全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看明白了柳仁沣的示意,趕緊在酒盞中添了酒,遞向獄卒。
動作雖快,隻是心中起伏,手不怎麽穩,灑了不少。
獄卒倒不在意灑不灑的,接過去一口幹了,讓柳仁沣爺孫稍後,自己去搬了把杌子來,在牢房前坐下。
三個人,隔着一道牢門,吃酒菜說故事。
當然,柳宗全沒有胃口,柳仁沣也隻動了兩筷子,酒菜幾乎都進了獄卒的肚皮,說故事的也是獄卒,把他聽說的朱钰之死描述了一遍。
酒足飯飽,獄卒提着空食盒,抱着杌子離開。
在這破地方當值,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多少好的。
得虧這牢裏來了财神爺,才能讓他也沾點光。
可惜,這對财神爺祖孫,也活不了幾天了,哎!
柳宗全靠着牢房牆壁,久久不想說話。
柳仁沣半阖着眼,整理着獄卒的說辭。
獄卒說,長公主和沈家抱養孩子冒充皇家血脈,但在柳仁沣看來,那孩子毫無疑問,肯定是真的朱家人。
他沉浮官場多年,又與沈臨打過很多交道,能猜個七七八八的差不離。
“聰明反被聰明誤。”柳仁沣哼了聲。
柳宗全聽見了,輕聲問:“祖父指的是誰?”
“你說呢?”柳仁沣不答,反問。
柳宗全自嘲地笑了笑:“肯定不是說四殿下。”
朱钰這一連串事兒,可擔不起“聰明”二字。
柳仁沣也笑:“我說的是沈家,一葉障目。”
皇上登基十餘年,雖受沈家不少鉗制,但這種束縛一定是一年比一年松,直到徹底掙脫開,大展手腳。
柳仁沣曾以爲,沈家選了朱钰。
他們扶起了俞皇後,選朱钰也正常,倒黴就倒黴在,朱钰那人,不堪大用。
可是,沈家最後還藏了個朱家人。
那麽小的孩子,等到他長大,沈家也就拖得太久了。
除非有一擊必勝的可能。
可柳仁沣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有什麽辦法能在沈家覆滅之後,靠長公主的一己之力來扭轉乾坤的。
沈家當時,是魔怔了吧?
一條路走得太久了,久到停不下來了,哪怕崩塌着,也掉不了頭了。
誰讓那是一把龍椅呢?
留着沈家的血的皇帝,沈家上下,誰能不被這鏡花水月迷了眼?
富貴,權利、名聲,人活在世上,求的就是這些,也折在這些上頭,他柳仁沣也一樣。
聰明,卻也反被聰明誤。
要不然,今時今日,怎麽會坐在這陰冷的大牢裏,等着哪天砍頭上路呢?
“罷了,”柳仁沣歎道,“世事無常,誰想得到,殿下竟還走在你我前頭。”
柳宗全抱着膝蓋,低低應了一聲。
夜色漸漸沉了。
四更天時,俞皇後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聽見皇後驚呼,守夜的申嬷嬷趕緊上前,挂起床幔,跪在床前:“娘娘……”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俞皇後一把握住了申嬷嬷的手,“我做了個噩夢,我夢到、夢到钰兒出事了,他渾身都是血,‘母後’、‘母後’叫個不停,我想去救他,我拼了命要救他,可我碰不到他,我好着急、又好無助……還好、還好是個噩夢,隻是個噩夢,沒事了、沒事了……”
申嬷嬷的身子繃緊了。
皇後娘娘的手心,全是汗水,鬓角亦濕透了,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
“娘娘……”申嬷嬷哽了哽,不知道要怎麽往下說。
“我、我怎麽會做那樣的夢呢……”俞皇後胸口起伏,仿佛還沉浸在噩夢裏,片刻之後,她的眸子倏地一緊,抓着申嬷嬷的手亦用上了全部力氣,“不、不是夢……爲什麽、爲什麽不是夢……”
她多麽想那是一場夢啊!
她的钰兒還活着,能蹦能跳,而不是、不是與她生死相隔……
申嬷嬷淚流滿面:“娘娘,您再睡一會兒吧,昨兒夜裏起,您總共就沒有睡多久,您這樣,身子吃不消的……”
昨夜,俞皇後守了朱钰一個通宵,眼皮子都不敢阖上。
上午時,朱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絕望席卷而來,俞皇後昏厥,躺了一刻鍾又醒過來。
宮裏置了靈堂,俞皇後不肯離開朱钰半步,熬到身體實在扛不住了,又厥過去,被宮人擡回寝宮,直到現在醒來,滿打滿算,睡了都不到兩個時辰。
“娘娘,”申嬷嬷道,“奴婢知道您受不住,換誰都受不住,可您還得堅持住,不然,殿下走得不安心,也讓親者痛仇者快。”
俞皇後垂着頭,沒有說話。
申嬷嬷苦口婆心又勸了很久,俞皇後才沖她搖了搖頭。
依然沒有說什麽,但俞皇後順從地喝了幾口水,換下了潮濕的中衣,重新躺了回去。
申嬷嬷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俞皇後不住告訴自己,她得讓钰兒走得安心,她失了兒子、剮心剮肺,那些仇者,一個也别想痛快!
她的仇家,不止是沈家和永壽長公主。
她一個不受皇上待見、又失了兒子的皇後,不意味着,做不了任何事情。
申嬷嬷守在皇後床前,靜靜候到了天明。
可對他們這些中宮裏服侍娘娘的人來說,天,已經不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