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個院子,那廂說話的内容無法每個字都分辨清楚,隻是幾個斷斷續續的詞語傳過來。
西域、鐵器、承天府……
朱钰的臉色白了。
“柳宗全。”朱钰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沒有人回應他,他才反應過來,他現在沒有伴讀了。
柳宗全進了大牢,和柳仁沣一塊。
往常碰上這樣的事情,朱钰都會讓柳宗全去打聽清楚,現在缺了這麽一個人手,他隻好交代伺候他的内侍去辦。
内侍問了一圈,回頭禀了:“說是柳仁沣交代了鐵器去處,三司已經去核實了。”
朱钰握着雙拳,問:“他還交代了什麽?”
内侍搖了搖頭:“不清楚,外頭沒有說。”
朱钰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
是柳仁沣沒有說,還是說了、卻沒有被三司傳出來?
即便柳仁沣今兒沒說,明日會不會說?
一時之間,朱钰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把柄落在柳仁沣手裏。
若是柳仁沣至死都要尋他麻煩,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朱钰不知道,額頭汗珠細細密密冒出來。
顧不上下衙與否,朱钰直接從戶部走人,去宮中見俞皇後。
俞皇後頗爲訝異:“钰兒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朱钰瞪了眼左右。
俞皇後趕緊把人都屏退了。
“柳仁沣說出了鐵器下落,”朱钰吞了口唾沫,“母後,他還會不會再說什麽?”
俞皇後的身子晃了晃。
是的,她一直知道,他們母子的蟄伏計劃之中,最有可能的變數就是柳仁沣和柳宗全。
“他提到你了嗎?”俞皇後勉強穩住心神,問。
朱钰搖了搖頭:“遲早的事。”
說起來,柳仁沣真是虎狼心腸!
那些貪贓枉法的罪事,是柳仁沣自己做的,縱容妾室的娘家,也是柳仁沣自己縱的。
雖說江緒在背後攪和事兒,但柳仁沣被三司逮住,全是他自己的緣故。
且事事都讓三司握住了證據,根本無力回天。
柳仁沣要怨恨要不滿,沖着三司去,沖着蜀地去,作甚要來連累他朱钰?
朱钰越來越氣、越想越着急,怪隻怪,三司下手太慢了,還讓柳仁沣死到臨頭還牽扯旁人。
俞皇後咬着唇,思量了一番,道:“他要想說,他早說了!
依我看,他是在垂死掙紮,吐一件事兒,能拖延一陣子,活一天算一天!
他此番出事突然,家中沒有任何準備,他大抵是想談條件。”
“什麽條件?”朱钰問。
“柳仁沣必死無疑,柳家女眷,要麽流放,要麽充入教坊司,總歸有條命,”俞皇後猜到,“這些人往後如何,還需要人照顧。”
朱钰聽明白了:“我這就去找柳仁沣。”
俞皇後拉住朱钰,勸道:“哪怕一時間談不妥,也不要急切,耐着性子些,兔子急了都咬人,别叫那柳仁沣給咬了,等熬到他柳家斷頭,這次危機就過去了。”
朱钰應下。
從宮中出來,朱钰坐着轎子到了大牢。
聽說他要見柳家爺孫,小吏們十分爲難,可架不住這位是皇子,攔又不敢攔,隻能放他進去,又緊緊跟着。
朱钰嫌得要命,喝了兩聲,才把人敢開些。
聽見他聲音,柳宗全循聲看了一眼,又看向柳仁沣:“殿下來了。”
柳仁沣呵呵一笑:“你覺得他爲什麽來?”
想他柳仁沣,先被拘在宅子裏,昨兒下獄,前後那麽多天,朱钰都沒有露過面。
此時過來,大抵是聽說了吧。
柳仁沣看穿了,就想再聽聽朱钰能說出些什麽來。
朱钰走到牢房前。
小内侍搬了把杌子來,掏出帕子仔細擦了擦,扶着朱钰坐下。
“柳大人在裏頭吃苦了,”朱钰對柳仁沣說完,又看向柳宗全,“你也是,這麽多年習慣你伴在邊上,這兩天缺了你,還挺不适應的。”
柳宗全心情複雜,不知道說什麽,也就隻能笑笑。
柳仁沣席地而坐,态度尋常:“勞殿下來這地方探一趟。”
“昨兒就該來的,”朱钰歎息了聲,“案子後續,我幫不上忙,但隻要能幫上的,柳大人開口,我一定幫。”
柳仁沣心裏冷哼了數聲。
朱钰若是真的願意施援手,柳宗全先前就不會次次碰壁了!
不過是害怕他再說出些不利的話,朱钰才來這裏擺姿态。
他柳仁沣豈是會被這種手段收買的?
反正要死了,去底下看場熱鬧的戲,不比聽朱钰假惺惺強嗎?
這麽一想,柳仁沣歎道:“也沒有什麽念想了,一家老小都得跟着上路,黃泉路上有人扶一把,也不算孤苦伶仃。”
朱钰碰了個軟釘子,眉頭一皺。
念着俞皇後的交代,他才勉強克制住脾氣:“柳大人莫要這麽說,案子還沒有判……”
柳仁沣笑着搖了搖頭:“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官場縱橫,賠了全家性命,是我柳仁沣行事出了岔子。隻可惜,不能讓宗全多陪伴殿下幾年……”
論打太極,朱钰壓根不可能是柳仁沣的對手。
說了好一會兒,朱钰既沒有機會開口表示能安頓女眷,柳仁沣也不松口透露絕不會拖朱钰下水。
朱钰這等脾氣,忍到現在,也忍不住了。
怕發作起來适得其反,朱钰隻能起身告辭,匆匆離開。
柳仁沣看着朱钰的背影,又笑了笑。
城府太淺,藏不住事啊。
朱钰若是不來,柳仁沣還看得起他,可朱钰匆匆來了,讓柳仁沣越發看穿此人性情。
柳宗全一直在邊上,幾乎沒有開過口,到了此刻,肩膀垂了下來。
祖父說得對。
殿下沒有意思,遠不及四公子。
大牢外,朱钰一走出來,就氣急敗壞地踹了柱子一腳。
母後猜錯了,柳仁沣根本不肯與他們談條件,他興許、興許是要和三司買命?
這個念頭從朱钰腦海裏一閃而過,驚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了,照顧幾個女眷,哪有直接買命好?
柳仁沣自己活不了,柳宗全也夠嗆,但柳家還有其他幼小男丁!
承天府那麽遠,隻要三司點頭,押運途中換個人、或是借口夭折了,輕而易舉!
他若是柳仁沣,也會選擇“賣私運鐵器的真相換子孫性命”!
柳仁沣肯定、一定、确定會賣了他、拖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