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永壽長公主由兩位嬷嬷扶着,出現在了小廣場的那一頭。
吳公公看到了,快步迎上去,替了一位嬷嬷的活兒,支着胳膊讓長公主搭着:“您當心腳下。”
永壽長公主看了吳公公一眼,神色淡淡的。
吳公公又道:“皇上昨兒還向太醫詢問了殿下您的身體,您病了有些日子了,皇上很是關切。”
“他是關心我死沒死吧?”永壽長公主哼了一聲,滿滿皆是譏諷,“心知肚明的事兒,你也不用說這些場面話。”
吳公公笑了笑,道:“您别說那麽不吉利的話。”
永壽長公主停下腳步,定定看着吳公公。
吳公公微笑得體、規矩周全,一副靜待吩咐的樣子。
越是如此,越是讓長公主氣不打一出來。
她知道,無論她挑釁也好、示弱也罷,全部都會打在一團棉花上,毫無用處。
吳公公不是敬重她,而是,根本無需與她計較那些。
這是屬于勝利一方的高高在上。
勝券在握了,又何必在乎喪家之犬的狂吠?
反倒是,更加沉靜、更加縱容。
勝也得勝得漂亮、有氣度。
放狠話,那是輸家才做的事兒。
永壽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火氣。
她要面對的是皇上,何必跟一個閹貨計較長短。
“走吧,”長公主道,“怎麽能讓皇上久候呢。”
長公主進了禦書房,恭謹與龍椅上的那人行禮。
皇上道:“坐下說話吧。”
永壽長公主依言坐下,接過吳公公奉的茶,擱在一旁,沒有用。
“一直在吃藥,”長公主道,“太醫說,茶水都得忌口,我這些天,嘴裏一點滋味都沒有,又不能不聽太醫的。”
“那還是要依太醫的來,”皇上打量着永壽長公主,“氣色真不好,比前回見時,越發消瘦了。”
長公主笑了笑,幾分苦楚幾分無奈,道:“沈家到底是我外家,這麽些年,感情亦深,他們犯事,我寝食難安,又怎麽會有好氣色?”
皇上眯了眯眼,沒有再與永壽長公主繞圈子,直接問道:“你今日帶病進宮,是來求情的?”
“這情若是能求,我跪上三天三夜又算什麽?”永壽長公主長歎一聲,“我知道求不得,都私運鐵器了,我雖心軟,卻也知律法。”
皇上抿了口茶。
這個答案,倒也在料想之中。
永壽做事自有章法,早前幾次出入沈家大宅,定然也與沈臨、沈沣商量過應對之策,那其中,絕不會有“哭着喊着上演苦情戲、祈求皇上開恩”這一出。
那麽,他們到底商量出了什麽?
又或者,唐雲翳失去蹤影,又是在爲永壽做什麽?
皇上問:“那你這趟進宮……”
“我知他們死罪難免,就想在他們行刑之前,再去見一面,”永壽長公主道,“刑期也近,省得他們多受罪,我聽說兩位老太爺都撐不住了,我旁的都不求了,讓我送一餐斷頭飯,吃飽了好上路,我作爲晚輩,也算是盡心了。”
“情理之中的事兒,”皇上道,“就怕你病中受不得牢中陰冷。”
“一頓飯的工夫,能礙得了多少?”永壽長公主輕笑了聲,“我這身子、我自己曉得,老毛病了,心情舒暢時還好些,一旦遇着事兒、一操心,就頭痛欲裂。我想,等沈家行刑之後,皇上能允我長久出京,我想去庵堂誦經。”
皇上挑了挑眉。
這個要求,出乎了他的意料。
“好端端的,怎麽生了這個念頭?”皇上問。
“元月裏去皇陵陪伴母後時就有了這個想法了,”永壽長公主道,“那時候想着給母後祈福,現在,沈家罪孽深重、罪無可恕,就由我誦經贖罪吧。”
如此說法,于情于理,不好駁回去。
皇上便問:“皖陽怎麽辦?”
永壽長公主歎息着搖了搖頭:“她這個性子,比我年輕時還要自說自話。哪怕是招了儀賓,以後也不過是走我和房玄卿的老路,生一堆怨氣。倒不如随我去庵中,也許佛前清淨,能擰一擰她的性情,再定将來,若是擰不過來,也是注定如此了。”
皇上又問:“有想好去處了嗎?”
“靜慈庵。”
靜慈庵位于京郊西山上。
西山中佛道相容,有佛寺庵堂,亦有道館,香火鼎盛。
靜慈庵不是最大的,在半山腰,相對清淨些。
“永壽,”皇上道,“你這樣的身份,隻是潛心誦經,并非出家爲尼,久居靜慈庵并不合适。不如,暫且住着,朕在邊上重新敕造一處庵堂,皇家若有女眷想上山祈福,也是一個去處。”
永壽長公主沒有反對,她說:“皇上想造就造,對我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念經罷了。”
“朕會交代下去的。”皇上道。
長公主得了皇上的首肯,也就不在禦書房裏多留,起身告辭。
吳公公一路将人送出去。
待沿着宮道走了一段,孟嬷嬷才壓着聲音道:“您與皇上商量得還順利吧?”
長公主冷笑一聲:“手下敗将的這點兒要求,他怎麽會不準?”
皇上最好名聲了。
哪怕是揪着機會處置沈家,他也不想被人說“忘恩負義”,巴不得皇家庵堂在西山上拔地而起,讓永壽想怎麽念經就怎麽念經。
來年皇太後冥壽時,亦得隆重一番。
長公主在心裏罵了兩聲“虛僞”,而後,倏地笑了聲。
也是,此人向來虛僞。
從前還會有孤注一擲、搏一搏的勇氣,在龍椅上做久了,反倒是越發仔細這一身羽毛了。
且等着,一切真相大白時,他能如何維護最稀罕的臉面!
另一廂,吳公公回到禦書房裏。
皇上摩挲着茶盞,垂着眼簾,看不出其中情緒,隻那緊繃着的下颚透出了他的謹慎。
“永壽說要誦經祈福,朕不信,”皇上低聲道,“你說,她在搞什麽名堂?”
吳公公當然也不信。
修身養性這四個字,跟永壽長公主一點兒都搭不上。
一個向來随性、大膽、養面首養得天下皆知的人,突然要茹素了,誰信誰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