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上午的春雨,迎來了春雷。
光亮一閃而逝,很快,一聲驚雷落下,似是劈在了很近的地方,炸得人耳朵生痛。
沈烨看了眼天色,催促管事把窗戶關上:“剛才看天色,還當雨要停了,沒想到,雨要更大了。”
畢之安眯着眼看窗戶被關起,道:“春雨嘛,好東西,聽着吓人,對農田好。”
“我們說到哪兒了?”沈烨回憶了一下,恍然道,“是了,說到平西侯府了。畢大人還記得豐平四十二年的西域戰事吧?”
畢之安颔首:“平西侯領兵,朝廷大捷,退敵關外,也算是平定了西域。得有二十年出頭了吧?自那之後,西域部落相對太平,往來商旅增多,貿易頻繁。西域也有一些部落的首領進京朝拜,自稱臣子。還有些與我們關系不怎麽樣的,但也井水不犯河水。平西侯當年戰功赫赫啊。”
畢之安說起這些,心緒難免起伏。
平西侯府貢獻頗大,最後落得那麽一個下場,誰不心寒?
而眼前的沈家,分明是罪魁禍首。
畢之安不能把沈烨怎麽樣,但他能好好講一講趙家功業。
當然,他也知道,沈烨并不在乎那些。
朝堂之上,比起什麽大善大惡,說到底,不過是立場與利益。
沈烨仿佛是沒有聽出畢之安話裏的刺一般,待他說完後,沉聲道:“沒錯,朝廷大捷,但郁家死了多少人?”
畢之安定定看着沈烨。
“龍虎将軍郁铮和他的幾個兒子、孫兒全折在那兒了,以一座孤城牽扯了數萬敵軍,戰到最後,朝廷的救援去遲了,若不然……”沈烨深吸了一口氣,“先帝說,戰争難免有犧牲,戰場瞬息萬變,行軍打仗不是紙上談兵。但我沈家覺得,當年主将平西侯用兵不利,才會有如此結果。平西侯有罪。”
畢之安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感覺到了,也知道,他被沈烨牽着走了。
二十幾年前的激烈戰事,畢之安能說得頭頭是道,但他卻記不起龍虎将軍的模樣了。
或者說,當年他也确實不熟悉。
郁家的血戰到底,到底如何評說……
不。
畢之安在心裏搖了搖頭。
那些不該是現在的他來判斷的,他也根本不用跟沈烨分辨平西侯用兵有沒有失誤。
畢之安直接把話題拽了回來:“沈太保,您懂衙門的規矩,殺人就以殺人論處,偷盜的就是偷盜,您覺得平西侯用兵不利以至于龍虎将軍一家戰死,您當初就該以此來辯,而不是,最終蓋一個通敵罪名。我們還是繼續說尤侍郎的死……”
“那不是沒辦法嘛,誰讓尤岑的遺書寫的是通敵,而不是指責他失利呢,”沈烨笑了笑,“現成的遺書,物盡其用罷了。
就像是我很可惜龍虎将軍,認爲郁家戰死冤枉,在皇上還是皇子時的元皇子妃郁氏病故,皇太後娘娘便做主續弦了現在皇後。
畢大人你看,想法是想法,利益是利益,就是這麽簡單。
說回尤侍郎的死,沈家借題發揮,也是逐利。”
畢之安随口附和了兩聲。
從頭到尾,沈烨都在推罪,這并不叫人意外。
反倒是,說起那樁往事,在畢之安的料想之外。
既然問不出新鮮話了,畢之安起身告辭。
沈烨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轎廳:“辛苦畢大人辦這麽個案子了。你知道結果,我知道結果,還得這麽耗着,真是……”
說到這兒,沈烨苦笑着搖了搖頭,歎着氣,又道:“我們兩位老太爺都病倒了,要我說呢,反正就是這樣,不如快些,直接走了,少吃些苦頭。”
畢之安正要上轎,聞言頓了頓,轉過身來:“是了,我還未給兩位國舅爺問安,來了,沒有不探病的道理。沈太保,麻煩您帶了路。”
沈烨亦沒想到,畢之安就這麽改主意了。
他也沒拒絕,先帶畢之安去看了沈臨。
“不需那些禮數,”沈臨消瘦了很多,臉頰凹陷,本來一副笑眯眯的皮相,這會兒看着很是奇怪,“沒幾天命了,還什麽國舅爺不國舅爺的。”
畢之安道:“案子歸案子,皇太後娘娘依舊是皇太後娘娘。”
“有畢大人這話,我心裏有底了,”沈臨扯出個笑容來,“也好,長公主總不至于讓我們這些人給拖累了。就是鳴兒可惜了,春闱中了,殿試……”
沈烨輕聲道:“禮部使人來說過了,鳴兒若想考,明日就去。”
“是嗎?”沈臨道,“那就随他自己,想去就去,反正也不用管名次,就當給這輩子念的書一個交代。”
畢之安見過沈臨,又去看了沈沣。
沈沣的狀态更差,老态龍鍾,臉上透着一股子死氣。
畢之安雖不通岐黃,但見的人多了,也看得出來,一位老人出現如此面相,就是命數差不多盡了。
沈烨再一次把畢之安送到了轎廳。
陣陣雷雨聲中,轎子離開。
沈烨背着手,緩緩往回走。
依照沈臨的吩咐,該說給畢之安聽的,他都講了。
畢大人說,春雨金貴,對農田好。
沈烨想,希望這場雨,能讓種子發芽,能在合适的時機,遮天蔽日。
他又想起了小公子。
府裏總是“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着,其實他是有名字的。
單名一個“琥”字,朱琥。
沈臨取的名。
沈烨隻見過朱琥一次,那年,孩子四年,被唐雲翳牽着,怯生生看着他。
他們不能曝露孩子的存在,也就隻把他惦在心裏,誰都不去看他。
沈烨不去,沈臨、沈沣也不去。
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長成什麽模樣了。
聽說,唐雲翳已經順利地到了朱琥身邊,想來,有唐雲翳教導,琥兒一定會十分出色。
這是他們沈家的将來。
他們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爲年幼的朱琥鋪路。
隻可惜,他不能親眼看到朱琥登上皇位了。
就剩下了長公主和唐雲翳……
勢單力薄。
需要他們這些必死之人,再死期前,多出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