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之安從轎子上下來。
宮門還沒有落鑰,侍衛立着,燈籠光映着人,五官清楚,卻有一種怪異之感。
說不清道不明。
畢之安看了眼,理了理衣擺,輕笑了聲。
其實哪裏是人奇怪?
是今日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眼看着就要變天了,讓朝堂上人人自危而已。
畢之安也會自危。
他不是沈家一脈的,也向來不愛和那邊有關系,仗着自家底子、背景還不錯,在順天府裏愛如何就如何,可他也一樣是被卷進了這個漩渦裏。
不說溫子甫在他手下做事,而是,順天衙門不能不管職責範圍裏的事兒。
從一開始,安頓考生,再之後,小蝠胡同險些燒起來,定安侯老夫人要告狀,也得進順天府。
現在,畢之安手裏拿的是狄察妻子的狀書。
在其位、謀其政。
畢之安坐了這個位子,就必須要做這些事。
擡起雙手,畢之安扶了扶自己的烏紗帽。
他不傻,天色雖暗,心卻透亮。
如此漩渦之中,他畢之安不過就是個經手的人而已。
一如先前他遞進禦書房的案卷一樣,皖陽郡主在那一連串的事情裏到底做了些什麽,并沒有那麽要緊,能從牽涉的人之中、定出與沈家有關系的,就已經是禦前滿意的答案了。
說穿了,得合皇上的心意。
而皇上的心意……
歸德府截工部運輸船舶、發現其中秘密,不管前後是怎麽操辦的,這就是皇上想要的。
這個節骨眼上,狄察的妻子進順天府告狀,世上可沒有這麽巧合的事兒。
一環扣一環罷了。
否則,前腳歸德府出事,後腳一個女眷就能從歸德府抵京?
還早不到、晚不到,時間剛剛好。
不過是,謀劃好了,沖着沈家去的。
既如此,順天府該幹什麽?順天府要辦什麽?
和皇上說,事情巧得不像話、其中定然有隐情,我老畢再給您仔細查一查?
他恐怕是想查自己的腦袋脖子了!
更何況,沈家手裏的腌臜事兒太多了,誰也不無辜。
而且,狄察的死本就有問題。
牆倒衆人推,以後推出來的,就不全是巧事了。
畢之安邁步往前。
走得近了,他才看到,宮牆腳下還站着一些人物。
隻是今兒無月無星,這一處又沒有光,他先前才沒有發現。
畢之安認了認,歎道:“老大人怎麽在這兒站着?幾位怎麽也不點個燈籠?”
爲首的是趙太保,身邊是高錄珧與姜翰林,還另有幾位大人一塊,一群人顯然是在商量事情。
畢之安琢磨着,這些人都在,大抵是與春闱狀況有關了。
今年春闱,還未開始就“熱鬧”了一番,但好在是控制住了,等到了開考之時,一切都還順利。
連考三場,考生們進了貢院,中間也沒有出什麽亂子。
等考試結束,考官們依舊忙碌,他們得評斷考卷、定下成績,列出今年登上杏榜的名字。
算算日子,再有幾天,也該張榜了。
而張榜之後,還有殿試。
趙太保沖畢之安笑了笑,笑容裏有些無力。
高錄珧道:“畢大人這個時候過來,準備進宮?”
“是,”畢之安道,“案情緊急,得向皇上禀告。”
趙太保幾人交換了個眼神。
“也好,”半晌,趙太保道,“老夫也要進宮,就跟畢大人一道吧,你們也别忙活了,該回府就回府,有畢大人一塊,你們還怕老夫走夜路跌一跤?”
高錄珧和姜翰林很聽話,趙太保這麽說了,便這麽做,順便還去勸另幾位,連哄帶拐地,全給弄走了。
趙太保拍了拍畢之安的肩膀:“我們走吧。”
長長的宮道兩側,宮燈都點上了。
小内侍在前頭引路。
趙太保壓着聲兒,問畢之安道:“畢大人給個準話,這一回,皇上下決心了?”
畢之安苦笑:“我哪兒有什麽準話,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不過,動靜都這麽大了,沒道理雷聲大雨點小吧?”
趙太保摸了摸胡子。
僅僅是工部、兵部的官員被停職,本來算不上什麽。
千步廊裏打顫的,大部分都是心虛的。
真正讓趙太保意識到事兒不簡單,是皇上讓徐其潤帶人圍了沈家。
見趙太保沉默,畢之安也試探了一句:“老大人進宮,是想說春闱之事?”
“本是明兒早朝啓奏,現在,還是再問問皇上的意思。”趙太保道。
畢之安聽懂了。
明兒恰好是大早朝,那會是一個熱鬧非凡,所有人都關心沈家去了,哪兒還關心誰中了誰沒中。
但是,名單敲定了就是敲定了,那麽多雙耳朵聽着,後續沒有改的道理。
要調整要改,就隻剩今晚。
而會被涉及到的,是與沈家有明顯關系的考生。
待到了禦書房外,通禀之後,吳公公引了兩人進去。
“四公子還在裏頭。”吳公公低聲遞了個消息。
畢之安到了禦前,恭敬問安,悄悄睨了眼皇上,看得出來,皇上情緒穩定。
算不上高興,但也沒有不高興。
他松了口氣。
還行,四公子沒有火上澆油、故意惹皇上生氣,要不然,他和趙老大人,就來錯時候了。
趙太保示意畢之安先禀。
畢之安呈了狄妻的狀紙、供詞以及那封自罪書。
皇上看完,淡淡瞥了霍以骁一眼。
有點兒意思。
皇上問道:“畢卿如何想?”
畢之安沒有什麽想法,他的嘴巴不過是描述皇上的想法而已。
“狄察死亡的第二日,順天府調查過,從仵作檢查的結果看,他的确是自己懸梁的,至于是自願還是被人逼着,當時沒有查出結果,眼下也不好查。
書案上少了自罪書,當時的結論,傾向于被人帶走。狄察妻子今日遞上來的,從筆迹來看爲狄察親筆,從墨色判斷,不是新造之物。她說的那位書生,實在無從找起……”
畢之安斟酌着用詞,深吸一口氣,道:“臣的意思也不是說狄察妻子誣告,而是證據缺了些……”
皇上看了畢之安一眼。
畢之安感覺到了,心中發緊。
與此同時,另一人也看了過來,畢之安知道那是霍以骁,四公子也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畢之安垂着頭。
脖子有點兒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