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隐隐約約吐了魚肚白。
李三揭撥了撥燈芯,在心裏梳理這一夜的發現。
不得不說,不止是心髒撲通撲通直跳,其餘内髒都跟着顫動,像是被堆在了一輛闆車上,咕噜咕噜着通過石子路,颠得要命。
起先,四公子來找他問瑞雍九年秋季的運輸時,李三揭哪裏想得到,内裏挖着挖着,竟然挖到了這樣要命的内情!
李三揭有些怕,同時,也有些興奮。
當官這麽多年,就是爲了往上爬。
若隻是爲了當個能管事的官,他幹脆留在臨安當知府好了。
臨安富庶,偏安一隅,上上下下的政務,他李大人說了算。
說句不講究的,山高皇帝遠。
何必來京城攪和?
可他想當官,想當高官,不止是當個侍郎。
董文敬比他老,他想在董尚書告老後取而代之,那就得比另一位侍郎出色。
當然,六部尚書不是終點。
有能力、有機緣,李三揭想搏一搏,三少、三孤、三公……
他需要名聲,需要政績。
若北境三關真出了那樣的問題,他看出來了,朝廷後續處理了,他不居首功,也得算個次功吧?
李三揭給自己鼓了鼓勁兒,低聲道:“這事兒,比原想的還要嚴重,四公子打算……”
霍以骁豎起一根手指,往上比了比:“得他拿主意。”
李三揭會意。
也是。
事關邊防,如何處置,還得皇上說了算。
再者,他們隻是看出了其中的把戲,要說确鑿證據,還沒有。
霍以骁亦是這麽想的。
這與定安侯府給皖陽郡主蓋帽子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無論溫宴再怎麽拔高,往不顧朝廷根基上扯,最終也就是溫家與郡主的矛盾,眼下能占得如此上風,隻是因爲與皇上的利益一緻,對沈家下手而已。
有胡攪蠻纏、混不講理的皖陽,溫宴沒有鐵證也無所謂。
可邊關事務是真正的朝廷根基。
無論是運輸中的弄虛作假,還是建造中的偷工減料,必須要有實證。
隻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哪怕是咬沈家,沈家也不會随随便便讓他們咬一大口。
“若沒有足夠的線索,讓皇上查定門關……”李三揭道,“雖說定門關不會跑,但若出了風聲,關口上的官員就都做好準備了。”
城牆固然是立在北境。
可誰敢查到底?
隻要文書做得幹淨,便是霍以骁也不可能拿着大錘子把城牆砸出個洞來。
一來,一人之力與鞑靼軍陣沖鋒,相差太遠。
第二,皇上再疼四公子,也不會讓他這麽胡來的。
定門關高大、雄偉、寬闊,萬一沒有砸準位置、尋不到問題,别說四公子還隻是四公子,哪怕是東宮儲君,一樣要倒大黴。
必須出其不意,以及,讓皇上點頭砸城牆。
那麽,就必須讓皇上相信,先前的幾次增固确實出了問題。
撥算盤撥出來的數字、韋仕留下來的扇子,都是佐證,而實證……
李三揭苦思冥想。
霍以骁點了點桌面,道:“還是要從運輸上下手。”
在運輸之中發現原木被挖空、裏頭出現了夾帶,才能讓皇上龍顔大怒、下狠勁兒查北境三關。
那座在鞑靼馬蹄之下不堪一擊的城牆,得讓皇上來拆了。
李三揭用力揉了揉臉,在滿是案卷的桌上翻了翻,尋出一份文書來。
他用手指點了幾處。
“風險很大,”李三揭實話實說,“甚至不能說是五五之數。猜中了,後頭的煩惱迎刃而解,但猜錯了,打草驚蛇。”
霍以骁看着被李大人點出來的地名、人名。
去年末,工部定下調一批原木、石塊往西,加固西關,增加對西域部落的防禦,和對往來商隊的管控。
走的是水路,算算行程,現在差不多剛過宿州。
西關也好,北境三關也罷,畢竟路遙,從嶺南調運委實太過遙遠。
按說,就算當地取材不夠,也應該從更近些的地方調運。
可沒有辦法,徭役側重不同,嶺南的林場多、石場也多,出産自然多,且質量穩定,這麽多年一直支撐着幾處關口的增固。
此番運完西關的木料,與瑞雍七年、九年送往北境的原木,出自同一個林場,工部負責的押運官員是同一位。
霍以骁明白李三揭的意思。
挖空原木夾帶,能瞞得過沿途州府、運送腳夫,但肯定瞞不過押運官員。
這位官員是知情人,且是參與者。
現在就看,送去西關的第一批木材,有沒有同樣被動了手腳。
霍以骁道:“風險大,收獲才大。賭還是不賭……”
他依舊比個先前的那個手勢。
得看皇上的意思。
趕在上朝之前,霍以骁先回了趟大豐街。
一進正屋,霍以骁險些被迎面而來的暖意給熏得倒退兩步。
大概是因爲他昨晚上不在,溫宴把屋子弄得更加暖和了。
黑檀兒睡在博古架上,聽見他的腳步聲,倏地竄下來,跳到霍以骁懷裏。
熱情得跟往日态度相去甚遠。
霍以骁啧了聲,連這貓都被熱暈了,貪圖他身上的寒意。
内室裏,溫宴剛醒。
聽見腳步聲,她以爲是歲娘,便嘀咕着要喝茶。
霍以骁給她倒,影子映入幔帳裏,溫宴看到那明顯高大了一截的影子,才知道是霍以骁回來了。
她從幔帳裏鑽出個腦袋看他:“趕得上早朝嗎?”
“時間不多,”霍以骁道,“淩晨時有了些發現,想着要跟你商量商量。”
溫宴顧不上冷不冷的,披了衣裳就從床上下來。
霍以骁長話短說,把發現與推測一一說明,講到尤岑的死時,他的手一下子被溫宴抓住了。
剛剛才起身,溫宴的手掌心溫熱。
她抓得很用力,霍以骁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在發抖。
他在溫宴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瞬的茫然,然後是意外、不安,再往後,激動又緊張。
仿佛是把所有的情緒都走了一遍。
直到最後,她的唇角才微微往上翹,眼睛潤潤的,透了笑意。
和霍以骁想的一樣,溫宴是高興的。
隻是這種機會來得太突然,她連高興,都慢了幾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