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林被放出了順天府,妻兒圍上來,噓寒問暖。
他沉默着不說話,回到北大街的家裏,就進了書房。
妻子見此,也不敢打攪他。
春闱又近了,已然被衙門耽擱了時日,眼下抓緊些,也是正常的。
卻是沒有想到,天黑下來時,楊繼林病倒了。
人燒得滾滾燙,甚至有些燒迷糊了。
家裏忙不疊請了大夫。
大夫說,這幾日接連事端,人沒有抗住事兒,受了沖擊,得靜養,能不能進考場,全看他自身造化。
楊妻捂着嘴哭了一場。
楊繼林燒得渾渾噩噩,甚至說起了胡話。
進了一次衙門,堂上應對時再“機智”着把自身撇得趕緊,楊繼林還是受到了沖擊。
他當然知道,自己和出身矜貴的同窗不是一路人。
哪怕在同一個書院,面對同一位先生,也是各路的。
可直到褚東家被審問時,楊繼林才真正明白,矜貴人跟他們這些窮書生,遭遇的一切也是不同的。
各有各的困難。
在勳貴們的勾心鬥角裏,他們這些人,不過是随手拿起來用,又随手丢棄的棋子。
連定安侯府在面對算計時都如此艱辛,他一個往上爬的窮書生,最後又能走到哪裏呢?
他幾十年投在科舉上的努力,真的值得嗎?
楊繼林不知道。
他動搖了。
而王笙家中,他坐在桌案後,仰着頭,眼神渙散。
他當然聽說了外頭的傳言。
他不想去判斷楊繼林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褚東家肯定是收了别人的錢。
妻子端了碗熱湯進來。
王笙不想喝,可看到妻子殷切的眼神,想到她那日在巷子裏哭着求他“撞”一次的樣子,他到底沒忍心,大口大口喝完了。
他大抵是撞不上的。
倒不是先前荒廢了些時日,科舉不是臨時抱佛腳,多或者少十幾二十天,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他就是沒有那個實力。
以前覺得自己本事不錯,起碼是個舉人了,在書院裏也算個好學生,直到那日寶安苑,見到了進京赴考的天下舉子……
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起碼,他沒有辦法像他們一樣,站在最前列,參加擊鼓傳花,随時上台答題。
他沒有那樣的勇氣、底氣。
他這樣的人,哪怕撞着了,進了官場……
官場不是書院,他不行的。
隻是這一些,王笙沒有和父母妻子說,他說不出口。
自暴自棄很簡單,但認清自己、以及讓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親人認清自己的平庸,很難。
另一廂,錢晖倒是還在好好看書。
并非是不爲外在變故所觸動,而是事到如今,作爲“溫辭舞弊”最初的參與者,他在動搖和不安之後,除了念書,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他們說沈家,說外戚,錢晖去聽過,聽得雲裏霧裏。
其實,熟讀曆史的學子怎麽可能真的聽不懂那些,與史書裏的舊事融會貫通一下,總能明白一二。
錢晖隻是聽不進去。
太茫然了,最後隻能讓自己沉浸在書冊裏,做這麽多年,最習慣的事情。
考生們有考生們的煩惱,文武大臣有文武大臣們的遲疑。
有聰明的,散朝時就摸清楚皇上的心思了。
愚鈍些的,到了晚上,多多少少也品出了滋味。
真沒有看透的,幹脆不摻和,隻觀望。
于是乎,第二天的朝會上,不止是禦史言官,其他人也要說道幾句。
霍以骁沉着臉站在隊列裏,今兒倒是沒有什麽發言,隻是臉上明明白白寫着氣極了。
當然,他的心情沒有那麽差。
他也聽出來了,有幾位禦史,可能與霍懷定溝通過了,罵得那叫一個精彩。
不止罵沈家,也罵皇上,斥責皇上糊塗,縱着皖陽郡主,隻會害得郡主越發無法無天,話鋒一轉,又往霍以骁這兒招呼,就是皇上與太妃娘娘太縱着,四公子才是現在這麽個脾氣!
霍以骁直接氣笑了:“大人,我什麽脾氣?
我要是個無法無天的脾氣,皖陽還能在長公主府裏待着?
我能把她拎去燕子胡同跪着。
還是說,你們以爲,我會怕皖陽、還是怕長公主?”
金銮殿裏,鴉雀無聲。
半晌,那位被霍懷定扔出來“挑事”的禦史才硬着頭皮,道:“您看,就是您現在這脾氣。”
“行了,”皇上沉沉開口,狀似不滿意地沖霍以骁搖了搖頭,“像什麽話!”
吳公公喊了退朝。
待皇上離開,朱钰才嗤得笑了聲,與霍以骁道:“那你怎麽沒有把皖陽拎去燕子胡同?”
若是其他時候,朱茂該出來打個圓場。
偏他心虛,怕朱钰脾氣上來了,直接就把他戳穿了。
沈家眼下吃了這麽一個虧,若是讓他們知道,最初是他朱茂在惹事,那他得倒大黴。
這廂眼看着要僵持住,小内侍邁着步子過來,禀道:“皇上請四公子到禦書房。”
霍以骁沉着臉,跟着内侍離開。
禦書房裏,皇上的臉色也不好看。
哪怕眼下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被禦史唠唠叨叨罵了一個早朝,沒有人會高興。
“下午、或者明天,”皇上喝茶潤了潤嗓子,“你帶上溫宴,去庫房裏挑一挑,原說的是開印後去,卻一直耽擱了。”
霍以骁睨了皇上一眼,道:“那就明天吧。”
吳公公送他出了禦書房。
霍以骁回了千步廊。
朱桓擡頭看他。
從時間看,霍以骁在禦書房裏沒有待多久,再看臉色……
八成父子兩人又是不歡而散。
朱桓猶豫地抿了一下唇,沒有立刻問。
反倒是霍以骁,帶着一身寒氣在書案後坐下,道:“皇上讓我明天帶溫宴去庫房挑幾樣喜歡的東西。”
話音一落,不止朱桓愕然,覃尚書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這個當口上,皇上如此做……
這是要封定安侯府的口。
不管皇上是真的管不了郡主、還是假的管不了郡主,反正,定安侯府老老實實收下好處,就别再往順天府裏告了。
難怪,四公子是這麽一副表情。
就四公子那性子,被皇上這麽壓着低頭,能高興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