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公公很有眼色,見皇上任然是一副疲憊模樣,他便沒有進去,留在了外頭,讓皇上慢慢想。
裏頭點了提神的香料,燒到現在,都已經成了粉末,那點兒細煙,像是強弩之末。
皇上隔着那細得幾乎看不見了的煙,想起了一張明麗的臉。
那時候的他,也許可以算得上十面埋伏。
父皇有立儲之心,卻沒有最終的人選,倒不是他沒有提前培養,而是養不住。
兒子、女兒都不少,隻是幼年夭折,成年的亦有早亡,最後是在活下來的裏頭、矮子拔高個。
皇上是那個高個,但他的兄弟們也不矮。
立儲之争,步步兇險。
隻靠霍氏,他沒有勝算。
太妃娘娘當時也認同與沈氏聯合,來謀取更大的勝果,卻也不能讓沈氏的野心獨大。
朝堂争鬥使得他身心俱疲,哪怕回到府中,背景各異的側妃也讓他無法放松下來。
那種狀況下,他遇上了熙嫔。
二八年華。
姑娘家朝陽一般的年紀。
原來,曾經見過的那個走路都要嬷嬷牽着的女娃,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和他記憶裏的完全不一樣。
而她,在這偌大的後宮裏,沉默又孤獨。
父皇有太多的女人,儲君之争下,他翻誰的牌子都有一番講究,哪裏還顧得上新近入宮的這些小嫔妃?
而且,父皇的年紀也大了,精力、體力不支,他的心思也不在這些風花雪月之上了。
熙嫔這樣的後來人,除非是得了機遇,否則,怕是永遠都見不到父皇的面。
一生蹉跎。
可饒是見了又如何。
熙嫔說過,說得很是悲戚。
“陛下比我祖父都還年長”。
她也隻有在他的面前,才會笑得那麽燦然,如晨光一般。
他沉浸其中。
越是危機、越是背德,也,越是瘋狂。
像是層層重壓尋到了一個突破口,奔湧而出。
那樣的溫柔,是當時那一片混雜中的慰藉了。
熙嫔性子很軟,與其他女子不同,沒有一絲一毫的尖銳之處,她柔情小意,細語當年在娘娘宮中相見的種種……
那樣的熙嫔,如何不讓他心動?
香料似是燒盡了,煙縷無法聚落,飄散開來。
困意就這麽席卷上來,皇上的眼皮子更沉了,他支着腮幫子,打了個盹。
他做了一場夢。
夢中的場景,他有很多年不曾夢見到過了。
與打盹前想着的似水柔情截然相反,這個夢中,一切都是那麽的激烈。
激烈到,連畫面都支離破碎,隻有幾個片段,反反複複在腦海中盤旋。
争執、大吵,瓷器碎落在地,殷紅的血腥味在夢裏都那麽鮮明。
莊子中,伺候的人手早就被屏退、避得遠遠的,這屋子裏無論發生什麽,都沒有人知道。
一年多的靜養沒有讓她恢複原本的明豔模樣,反而因心事沉沉而越發的蒼白、柔弱。
她曾有一身好功夫,不輸男兒。
隻是這時候的她,受舊疾所累,身手遠不及從前。
可那股子倔強硬撐住了她。
從争吵到動手,爲了壓制她,他使出了全身解數。
身體碰撞間,引發了最最原始的反應……
結束之後,他收獲了一個巴掌,和滿腔的恨。
明明,她本來就是他的女人……
腦袋往下一點,指關節沒有撐住,皇上從夢中驚醒過來。
這裏是他的禦書房。
那年舊事,已是塵埃,消散盡了。
可他久久無法回神,眼前浮現的是那張蒼白到極緻的臉,隻唇上破口泌出來的血珠子,成了畫面裏唯一的色彩。
臉上火辣辣的,仿佛是那一巴掌,穿過了夢境,扇在了他的臉上。
皇上重重咳嗽起來。
守在外頭的吳公公趕忙進來,端茶伺奉。
皇上接過了茶,仰着頭喝了,道:“朕睡了多久?”
吳公公垂着頭,道:“不足一刻鍾。”
“以骁回去了?”皇上見吳公公颔首,又問,“他說什麽了?”
吳公公道:“四公子說,他知道您的難處。”
皇上笑了笑。
吳公公揣度着皇上的情緒,直覺此刻适合開口,便問:“那之後的婚儀章程……”
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搓了搓,皇上長長吐了一口氣:“随他吧……你退下吧,讓朕歇會兒。”
吳公公應了一聲,恭謹退了出去。
這一間書房裏,又隻餘了皇上一人。
他靠着椅背,幾次睜眼閉眼,用力地,把那張臉從腦海裏擠出去。
都過去了……
他想,一切都過去了。
已經快二十年了。
那日之事,那日争吵的誘因,以及那日的後續,都被埋藏起來。
沒有人知道,太妃娘娘不知道,吳公公不知道,這宮裏宮外,再無知情之人。
霍以骁也不會知道。
隐約窺見一角的人,也都不在了。
塵埃落定。
也隻有夢裏,偶爾會鑽出來,刺得他心驚。
無妨,不過就是夢而已。
禦書房外,吳公公招呼了小内侍,讓他去一趟千步廊。
禮部衙門裏,才剛把屁股坐熱的杜泓聽說禦書房又來人了,心裏一顫。
他被皇上打發出來,自然不知道皇上與四公子後頭說了什麽。
四公子回來時,情緒風平浪靜,根本窺不出絲毫端倪,以至于,杜泓也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個什麽結果。
小内侍行了禮:“杜大人,皇上交代了,就依着大人剛才背誦的章程辦。”
杜泓松了一口氣。
這一回,兩父子也吵出結果了。
很好。
小内侍又去禀了霍以骁。
霍以骁看着手中文書,道:“知道了。”
待小内侍離開,朱桓偏過身子,問:“杜大人在禦書房裏背了哪份章程?”
同在禮部,幾位大人們抓耳撓腮、苦思冥想出來的内容,朱桓大緻有數,隻是不清楚最後呈給皇上的是怎麽樣的。
霍以骁道:“從霍家出發去燕子胡同,不去奉天殿。”
朱桓的眸子蓦然一緊。
那份!
他原本以爲,父皇是斷然不會同意的。
即便是各退一步,不在奉天殿,父皇也會要求霍以骁進宮,他的寝宮也好,禦書房也罷,以君對臣、父對子訓誡一番。
可父皇最終還是讓步了。
霍以骁在禦書房裏到底和父皇說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