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公公幾乎把耳朵貼在了簾子上,都聽不見裏頭再有任何的說話聲。
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很重、很快,也很無序。
沉默,比吵起來,還讓人慌。
就在吳公公進退兩難之時,裏頭總算有了些響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
吳公公剛來得及退開兩步,簾子就被撩了起來。
是四公子。
沒有蹙眉,亦沒有抿唇,四公子的神情很淡,看不出任何悲喜情緒。
霍以骁看了眼退開的吳公公,沒有說話,繼續往外頭走。
吳公公匆忙往裏頭看了一眼,見皇上扶額坐着,他又縮回了腦袋,快步跟上了霍以骁。
直到将人送出了小廣場,吳公公才開口:“四公子……”
霍以骁頓了頓腳步。
吳公公想說什麽,卻又十分顧忌,左右好一陣張望,才壓低了聲音,道:“您……皇上……唉,不是小的替皇上說話,皇上有他的難處……”
霍以骁看着心急又無可奈何的吳公公,輕笑了聲:“是,他有他的難處。”
吳公公倏地一愣。
這個反應,太過平緩。
甚至是,這短短的笑聲裏,也沒有透出一絲一毫的怨怼之氣,更沒有嘲弄之意。
四公子仿佛真的就是在陳述一般。
可吳公公一口氣還是憋在了嗓子眼裏。
說的是人話了。
可還不如不說人話呢!
淡然得像是個旁觀者,比杜尚書還懂什麽是超脫塵世之外。
明明,四公子是真正的局内人。
“吳公公不用這麽糾結,”霍以骁道,“皇上是皇上,我是我。還是你想我現在再回去跟他吵一架?”
吳公公:“……”
不想,也不敢。
皇上剛那頹然無力的狀況,四公子一桶火油再澆上去,霍太妃親自來都不定攔得住。
到底是兩父子,又是有過不去的心結的兩父子,四公子太知道怎麽往皇上的心窩裏捅刀子了。
一捅一個準。
父子兩人,都是滿手血。
霍以骁又道:“我回禮部去了,吳公公不用再送。”
話已至此,吳公公亦不好多言。
霍以骁往前行。
他知道皇上的難處。
當年之事,霍太妃和皇上都沒有對他提及過。
或者說,皇上今兒吐出來的幾句話,也是他第一次向霍以骁講述。
畢竟不是什麽風光事情,當父親的臉上沒有一點光,尤其是在面對兒子的時候,更是難以啓齒。
但結合他母親的身份,他出生的時間,霍以骁大緻能明白當時狀況。
那是,先帝爺在位時、豐平四十四年的事情了。
皇上還是八皇子。
沈皇後的兩個嫡親兒子皆已病故,她不得不把目光放到其他皇子身上,她選擇的就是八皇子。
母族羸弱,八皇子的仰仗隻有養母敬妃霍氏。
那年,被沈皇後送來的許氏抱着朱茂抓周,未免表妹壓自己一頭而主動鑽營的馮氏生了朱晟,豐平帝指進府的唐氏剛懷了朱桓,這不是春風得意,而是危機重重。
這些女人,在八皇子眼中,誰都靠不住,誰都信不得。
他不能失去沈氏的助力,沈皇後塞給他的一切,他都得接受,但他又不能被打壓住,哪怕是爲了争奪儲君之位,也該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而不是,他徹底做沈皇後手中的棋子。
偏偏,在莊子上養身子的八皇子妃,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已經是燈盡油枯。
一旦這個不屬于沈氏一脈、又占據主位的女人沒了,毫無疑問,沈皇後會選一位聽話的新人來添補。
如今來看,補上來的就是現在的俞皇後了。
各方勢力糾纏,八皇子重壓之下,在宮中再遇了那女子。
女大十八變,模樣變了,身份也變了。
她是豐平帝的熙嫔。
情起,炙熱如火。
最後留下來的,隻有霍以骁。
皇上爲他編造了新的身世。
起碼有一句是真的,他的生母是難産而亡。
皇上對熙嫔,是重重困境下的放縱,是逃脫壓力的桃花源。
霍以骁明白,可正如他在禦書房裏說的那樣,他和他是不同的。
擡起手,霍以骁看了眼掌心。
他曾向溫宴印證她的夢,問她知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溫宴在他的手心裏寫了一個“熙”字。
這是他無法選擇的出身。
也是皇上永遠無法在列祖列宗、滿朝文武面前承認的出身。
不管熙嫔有沒有伺候過豐平帝,她都是豐平帝後宮裏的女人。
明知道沒有結果,他的父母還是不顧一切,又在他意外到來時手足無措、不得不用各種法子來粉飾太平。
是了,他的存在還是沈氏拿捏皇上的利器。
八皇子終究還是沒有徹底瞞過沈皇後。
這對“母子”,各懷心眼、彼此制衡,卻是誰也不敢曝露霍以骁的身份。
直到沈太後薨逝,皇上再不用忌諱,把霍以骁接回了宮裏。
這幾年,皇上不是不肯認他,而是他沒有想到,霍以骁會對生母的存在那麽耿耿于懷,不願意被記到其他娘娘的名下,不願意再多一個娘。
卡住了,亦無法周旋。
深秋的風迎面而來。
桂花早就落了,隻偶爾餘了那麽一兩蔟,還在寒風中堅持,卻也失了濃郁的香氣。
隻餘下淡淡的、幾乎聞不出來的味道。
霍以骁還是聞到了。
與溫宴釀的桂花酒很像。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氣。
那個夢裏,他的處境比現在難,性子比現在偏,他沒有再提及溫宴,若不是霍太妃接了溫宴進京,後續,是沒有任何後續吧……
他在避免做和他父親一樣的人。
雖然,也有人說過,在四公子的身上能看到皇上的影子。
但在這件事情上,霍以骁不想那樣。
皇上與熙嫔之間是神魂颠倒、不計後果。
糊塗也好、荒唐也罷。
霍以骁想要和溫宴有個結果。
風更大了些,餘下的那兩蔟桂花也被吹了下來,搖搖落地。
霍以骁走出了宮門,邁進了禮部。
禮部在折騰轎衣,皇子娶正妃時套的轎衣,顯然不能在這一次用。
東改一些,西弄一點,頗有他們先前構思那與衆不同的喜服與冠服時的架勢。
霍以骁遠遠看了會兒,啧了一聲。
河道還沒有凍上,怎麽溫章他們進京,行得這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