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骁隻當沒聽到,拿起自己的茶盞,又飲一口,而後,伸手取了一張錫箔紙。
薄薄的一張,四四方方。
霍以骁一邊翻看,一邊看溫宴動作。
纖長手指靈活,溫宴折得不算快,卻很仔細,一個接着一個。
霍以骁認真看她折了兩個,也隻記了幾個步驟,自己一上手,就卡住了。
“怎麽折?”霍以骁問。
溫宴停下來,依着步驟,分解開來給霍以骁示範。
一步又一步,如此跟着學,倒也容易上手。
霍以骁自己折了兩個,漸漸熟練了,手上不停,還能分心與溫宴說會兒話:“在你夢裏,我折過這個嗎?”
溫宴擡起眼簾看過去。
霍以骁的目光并沒有在她身上,而是認真地看着他自己的手與手中的元寶。
他的指尖用了力,溫宴甚至能察覺到霍以骁有些慎重。
溫宴彎了彎眼。
霍以骁嘴上總說不信,實際上,對她講述的夢境,很是在意。
若不然,問這個做什麽。
“折過的,”溫宴說,“每年我折元寶的時候,隻有骁爺得空,都會一起折。最開始,也是不知道從何下手,我告訴你之後,你就學會了。骁爺跟我提過,你以前幾乎沒有折過元寶,便是折,也是那種已經折了一大半的,隻要最後一推、一拉,就能立起來了的。”
霍以骁低低應了一聲。
談得越多,霍以骁越能感覺到那個夢的真切。
大事上且不論,這些細細碎碎的小事,才顯真章。
與折元寶有關的細節,溫宴能說得出來,而事實上,霍太妃都沒有那麽了解。
如溫宴說的,霍以骁幾乎沒有折過。
在霍家的時候,每年到了要燒元寶的時日,上上下下的,沒有哪個會要求他坐下一起折。
幼年時,他對身世從未起疑,隻是兄弟幾個都是皮猴,哪個都靜不下心來折,最多一刻鍾,霍以暄帶頭,全跑了。
長輩們也不催,由着他們去野。
霍家人手不少,不缺他們幾個調皮搗蛋的小屁孩。
等進宮了,霍以骁才漸漸琢磨過味來。
他隻是記在霍家,他的父親的一國之君,霍家裏頭,哪個真敢讓他給名義上的父母折幾百幾千個元寶?
因此,從不要求,也不催促,一旦暄仔跑了,讓他也跟着跑。
甚至會特意創造機會,讓暄仔領着弟弟們去玩。
如此一來,霍以骁在霍家的那麽些年,真就隻折過那麽些,且都是方便幼童動手、已經折了一半、隻需要最後一步的。
近幾年,逢清明、中元,霍以暄他們幾個,自然也不可能和幼時一樣了,都得老老實實折元寶。
而霍以骁會避開,倒也不是他不願意動這個手,而是,彼此都不方便。
他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讓霍家人爲難。
至于霍以骁那位早亡的生母,他連給生母磕頭的資格都沒有……
霍以骁把手裏的元寶整得挺括些,又問:“我那時候是折給誰的?”
“折給我父母、外祖家。”溫宴道。
霍以骁一愣,複又自嘲笑了笑:“我這個半子還挺不錯。”
他最了解自己,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還不是悄悄地給她燒些紙錢。
他沒有給生母折過,這和溫宴說過的,他到最後都不願意認祖歸宗,是對得上的。
溫宴聽出霍以骁話語中的嘲弄之意,亦明白他在想什麽,抿了抿唇,沒有借着“半子”一詞說些逗趣的話,而是又說了些記憶裏與燒紙錢有關的事情。
“有一年,折了滿滿一盆,還未來得及裝入袱包,黑檀兒不小心滑了腳,從屋檐摔進了盆裏。”
黑檀兒身姿矯健,很少有沒站穩的時候,可那日就是這麽巧,他撲麻雀失敗,直接掉了下來,剛好就落在元寶堆裏。
這點兒高度,又有小山一樣的元寶堆墊着,黑檀兒不可能受傷,但它也生龍活虎不起來。
烏黑的毛上,黏滿了銀色的錫紙末兒,從尾巴到臉,沒有一處逃脫。
黑檀兒哪裏能受得了這個,整隻貓炸毛了。
舔肯定是舔不得,黑檀兒上蹿下跳,歲娘趕緊給它打了盆水,它立刻就跳進去了。
“不好洗,”溫宴想起當時場面,忍不住笑了起來,“全黏在一塊,最後我和歲娘,一點一點的末兒替它摘,才摘趕緊了。”
饒是霍以骁興緻不高,聽了這一段,情緒也松弛了些。
他擡眼看向窩在博古架頂上的黑貓,道:“你還有這麽蠢的時候?”
黑檀兒沒有沾到末兒,毛也立起來了。
它喵嗚喵嗚地叫。
溫宴這夢聽着就傻兮兮的,怎麽能信?
可它也隻是叫,沒有撲下來給霍以骁來一爪子。
萬一,真失足了,滾到了元寶堆裏……
誠然,以它的身手,不可能發生這樣的意外,但霍以骁的手上也沾了末子,與他交手,幾個回合,末子都得抹到它的毛上。
黑檀兒不想沾那些,它調了個頭,腦袋朝着牆,眼不見爲淨,隻垂下來跟尾巴,啪嗒吧嗒地甩,表達自己的不滿。
霍以骁看了眼那搖來晃去的尾巴,問溫宴道:“還有什麽?”
半個多時辰,霍以骁一邊折,一邊聽溫宴說。
桌上備着的錫紙折完了,這才洗了手,出了西跨院。
天上星子很淡,隻北鬥七星能看出些許蹤影。
霍以骁看了兩眼,心裏反反複複的,卻是一個念頭。
先前,霍以骁希望那夢境是假的,若每一個日夜都是夢中所見所經曆,對溫宴而言,起伏皆是真,五味都嘗了一遍。
可剛才,他有意識地問了溫宴一些小事,那些細節,真的不似夢。
溫宴講述的那些,真的是一場夢境嗎?
是什麽樣的夢,可以一夢十三年?
夢裏,不止他霍以骁的行事符合他的性情,連黑檀兒和其他人的存在都那麽真實。
溫宴之前還提過很多,霍太妃、俞皇後、馮婕妤、朱家那幾兄弟……
那些形象,過于生動與貼合。
就好像,她曾一步一步,走過了那漫長的十三年,每一日、每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