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京城,街上安靜極了。
車把式駕車很穩,沒有因爲道路通暢而加快速度。
雖然不快,但車轱辘碾過路面的聲音依舊清晰,甚至,外頭太靜了,顯得動靜都大了幾分。
霍以骁靠着車廂,閉目養神。
原是該困頓的時候,大抵是那青梅太刺激了,他了無睡意。
馬車穿行着,霍以骁慢悠悠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邊上的溫宴。
隻是随意的一眼罷了,可他卻無法輕而易舉地挪開視線,他察覺到溫宴的情緒不對勁。
車廂側面簾子被溫宴掀開了一個小角,她的腦袋靠在窗邊,望着外頭。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也如一汪深潭水,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底是什麽樣子。
溫宴走神了。
青梅的酸,柿餅的甜,先前讓她皺眉的、含笑的所有滋味,都與現在的她,隔離了開去。
霍以骁看着溫宴,心裏疑惑,小狐狸到底在看什麽、在想什麽,才能是這麽一副神色。
四更天時空蕩蕩的京城街道,除了更夫和巡城經過的守衛,就剩下野貓野狗了,能看出什麽花來?
還不如看黑檀兒有趣。
“溫宴。”霍以骁喚了一聲。
溫宴轉過頭來,不知緣由地看向霍以骁,手上一松,那簾子落下來了。
霍以骁剛要說些什麽,就聽見外頭傳來匆匆腳步聲,車把式“籲”着減速,馬車緩緩停下。
溫宴面露疑惑。
霍以骁示意她不要出聲,擡聲問:“怎麽停了?”
隐雷坐在車把式邊上,隔着簾子禀道:“爺,遇上了京衛指揮使司的。”
霍以骁了然。
京城雖無宵禁,但這個時辰還在街上晃蕩的馬車,也不常見,守衛攔下詢問,亦是尋常。
霍以骁沖溫宴和歲娘比劃了一下。
溫宴會意,彎下身去,順便把沒有領會過來的歲娘也一把按下了。
确定外頭無法看清車廂裏狀況,霍以骁才慢條斯理地挑來了側邊簾子的一角,冷漠地掃了一眼。
“領頭的是哪個?”霍以骁問。
“四更天,這是要去哪裏?”守衛之中走出一青年,嚴肅又謹慎,舉着燈籠湊到了簾子旁,看清了霍以骁面容,他微微一怔,訝異道,“四公子?”
“是我,”霍以骁的聲音裏滿滿都是不耐煩,“睡不着,在城裏坐馬車,不行嗎?”
青年一臉菜色。
他能說不行嗎?
别說是在城中了,四公子哪怕半夜要去皇城裏騎馬,隻要皇上不發話,誰也管不着。
“我們是按規矩詢問,沒想到遇上四公子……”青年道。
“職責所在,應當如此,”霍以骁道,“問過了,我能走了嗎?”
青年忙退後了兩步:“您請。”
霍以骁放下了簾子,車把式揮動了鞭子。
直到馬車離開了視線,幾個守衛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那位就是四公子?我還是頭一回見。”
“傳聞裏他很不好相處,仗着皇上和霍太妃寵愛,連皇子都不放在眼裏,虧得頭兒認得他,要不然我們幾個愣頭愣腦、問東問西,把四公子問急了,怕是差事都不保了。”
“我看傳聞不能盡興,四公子不還說我們是‘職責所在’嗎?”
“那是頭兒認識他,換一個臉生的,四公子還不一定說什麽呢。”
“就是,除了我們這樣當差的,誰大晚上不睡覺,在城裏晃蕩?四公稀奇了,睡不着來坐馬車轉悠。”
“哎,頭兒,我聽别人說,四公子是龍子,是不是真的?”
那青年掃了衆人一眼,冷聲道:“瞎議論什麽?不怕差事不保了?”
衆人見狀,自不敢再問,跟着青年繼續巡視。
另一廂,馬車裏的溫宴和歲娘依舊重新坐直了。
車子裏地方不大,坐着時還不覺得擁擠,剛剛爲了避讓,才知地方逼仄。
溫宴活動着手腕,輕聲問:“剛才那人是誰?聲音聽着有些耳熟。”
霍以骁微微挑眉,道:“徐其潤。”
溫宴一怔。
徐其潤,惠康伯的二兒子,蒙陰入的京衛指揮使司。
他畢竟是将門出生,和那些挂個虛職的纨绔子弟不同,公務上很是用心。
年紀不大,在指揮使司卻也如魚得水。
前世,溫宴再入京城時,惠康伯與世子已經戰死,爵位落到了徐其潤頭上。
可惜好景不長,一次皇城夜宴,他救駕時傷及腹部,英年早逝。
當時溫宴也在場,聽過徐其潤說話。
剛才馬車外,徐其潤的聲音比後來年輕不少,因而溫宴聽着耳熟,卻一時半會兒間,沒有想起來對方身份。
霍以骁見溫宴若有所思,緊緊抿了抿唇。
小狐狸的目标之中,果真是有惠康伯府的。
先前無端端向暄仔打聽與惠康伯世子的交情,現在又覺得徐其潤的聲音耳熟。
徐其潤這幾年,不是在軍中,就是在城中守備,偶有幾次進宮,也是在前朝,與後宮、與成安根本沒有任何往來,溫宴從哪裏來的耳熟?
奇了怪了!
見溫宴還是一副思忖模樣,霍以骁的手指輕輕點着胳膊,道:“溫宴。”
溫宴回神,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問:“遇上他們之前,骁爺喚我是爲着什麽事兒?”
霍以骁的手指一頓。
他那時候想問,外頭黑漆漆的,溫宴到底看出了什麽花。
現在,那問題不重要了。
他直直看着溫宴,沉聲道:“你惦記着惠康伯府和方啓川。”
溫宴眨了眨眼睛。
這可真是個誤會。
她隻是悄悄質疑霍以暄病故前曾與并沒有多少交情的徐、方兩家公子飲酒,但她從未把平西侯府和自家的仇算在他們兩家頭上。
不過是不好解釋罷了。
“其實……”溫宴正斟酌着要如何說明,就被霍以骁打斷了。
霍以骁問她:“畢之安的外甥女姓方名娆,你知道她是方啓川什麽人嗎?你和方家不對付,卻想幫他們把仇羨抓了,何必?以德報怨?”
這四個字說完,霍以骁自己都笑了。
小狐狸從頭到腳,明晃晃的,跟這四個字就一點兒都搭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