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裏重新回歸黑暗。
霍以骁夜視好,眼睛适應了之後,并不覺得看不清楚,但也不可能像白天那樣,真真切切。
比如,他能在黑夜裏分辨溫宴的五官,看出她的唇角是揚是垂,但他無法看清溫宴的唇色,也就無法判斷溫宴是不是凍着了。
倒下的葡萄架擋住了一些風,霍以骁又坐在上風口,坐在小杌子上的溫宴按說是沒有吹着多少風……
但霍以骁覺得,溫宴的冷不冷,不能用常理來推斷。
那夜在西子湖的花船上,明明沒有入冬,裹得厚實的溫宴的手,依舊是涼的。
那時候小狐狸跟他說什麽來着?
他們是一條船上。
她不會被其他人拉攏,因爲她喜歡他。
直接又大膽。
就跟現在一樣,溫宴緊着任何能抓到的機會,一遍遍表忠心。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入了咽喉胸口,他忽然輕笑了聲。
他對溫宴挂在嘴上的喜歡,依舊是将信将疑。
他更相信小狐狸記着銀子的好。
挺好的,銀子比信口開河,沉得多,也靠譜得多。
“不早了,回吧。”霍以骁道。
溫宴站起身來,嘀咕道:“不知不覺的,我都從下午坐到這個時候了,肚子怪餓的。”
霍以骁理了理衣擺,隻當沒有聽見。
進京第一天,就想訛頓飯,小狐狸真敢想。
霍以骁沒有回應,溫宴亦沒有繼續說,仿佛剛才那句話真的隻是自言自語。
離開,自是怎麽來的,就怎麽回。
霍以骁往院牆邊走,突然聽見身後咚的一聲響,他倏地轉過頭去,溫宴蹲在地上,手按着鞋面,嘶着倒吸冷氣。
“怎麽了?”霍以骁彎腰看她。
溫宴擡起頭來,一面抽氣,一面道:“踢到石凳了,痛。”
霍以骁擰眉:“你看不見地上東西?夜視不好就直說,又不是沒有火折子。”
溫宴撇了撇嘴:“定睛能看清,我沒有仔細看路。”
霍以骁在心裏“哦”了一聲,走路心不在焉,這是自作孽。
而下一瞬,溫宴的話卻像一雙猛然使出全力的手,掐痛了他的心。
溫宴說:“我隻覺得這是自家天井,閉着眼睛都能走,卻忘了,它現在跟我記憶裏的不一樣了。”
霍以骁看向地上的石凳。
石凳與底座斷開了,橫倒在地上。
若是主人家印象裏的舊模樣,原是不會踢着的。
霍以骁不自禁地,認真打量起了這個小院。
倒下的葡萄架原本可能是這麽高的,那些碎了的花盆最初會放在這裏、那裏,正屋、廂房若還是舊日模樣,這會兒應有熒熒燈火透出……
這裏存了溫宴的幼時的記憶。
若是能穿過時間,回到許多年以前,他大概還能看到爬上架子摘葡萄吃的小溫宴。
翻牆利索,爬個架子,想來不是難事。
隻是,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天井,是回憶着從前而不小心踢着石凳、痛得蹲下身的長大了的溫宴。
心裏湧上來的,霍以骁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有歎息,有無奈,也有心疼。
還有些什麽興許,他一時之間也辨不清楚,幹脆直接點了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竄起,劃破了沉沉的黑,雖隻能照着一小片,但比黑暗中清晰多了。
歲娘亦蹲在溫宴身邊,确認她沒有受傷,才把人扶了起來。
溫宴試着用腳跺了跺地。
霍以骁把火光照向地面:“看着些腳下,真把腳弄折弄扭了,你還翻得出去嗎?”
溫宴道:“不妨事,翻得了。”
隻是踢了一下,那陣痛過了之後,就好了。
畢竟,不是真的傷着了。
三人到了牆下,歲娘打頭陣,迅速翻了出去。
霍以骁舉着火折子,示意溫宴跟上。
這時候,火光直直映在溫宴的臉上,唇色失去了黑暗的掩蓋,清清楚楚展現在了霍以骁的眼前。
白的,甚至可以說,微微發紫。
一瞬後,溫宴躍上了牆,五官重新隐入黑暗,火光照着的地方,隻剩牆面了。
霍以骁熄了火,臉色陰沉沉的。
溫宴剛說她“不止記仇”,要霍以骁看,小狐狸根本就是不長記心!
連“冷了難受”都記不住,傷疤沒好就忘了痛。
腳下輕點,騰空而已,霍以骁一起一落,站在宅子外,看着溫宴時,他腦袋裏閃過三個字。
欠收拾!
收拾之前,得讓人填個肚子。
晚飯都沒有用,越發會覺得冷。
這條胡同很安靜。
霍以骁在前頭引路,走到大街上,熱鬧蜂擁而來。
街上有一家酒肆,霍以骁直直邁進去,上了二樓,入了雅間。
溫宴跟上去,帷帽摘下來,唇角揚着:“我剛說餓了,骁爺不說話,我還當你沒有聽見呢。”
霍以骁吩咐了隐雷幾句,這才看向溫宴:“沒聽見。是我餓了。”
溫宴坐下,支着腮幫子笑盈盈的。
等店小二上菜的工夫,霍以骁問起了仇羨:“要怎麽給我伯父長臉?”
溫宴雙手捧着茶盞,熱騰騰的茶水入口,很是舒坦。
“骁爺确定現在說?”許是叫熱茶安撫了心神,溫宴的聲音都有些慢吞吞、懶洋洋的,“我怕吃不下飯。”
霍以骁:“……”
騙鬼呢!
把下迷藥挂在嘴邊的人,膽子賊大,能吃不下飯?
逗過了,溫宴就開心了,便與霍以骁說了些想法。
“我和叔父之前讨論過,這幾日也一直在想,”溫宴抿了抿唇,道,“若是真是意外,那沒什麽好說的,馮媽媽失職,明知仇姐姐有夜遊症,卻忘了鎖好門,以至于姐姐夜裏稀裏糊塗失足落水。
可若不是,無論是仇羨把姐姐推下水,或者是利用姐姐的病造成了‘意外’,那這人,太過可怕了。”
殺人,手段各種、方式不同。
無論是像阮執那樣一時沖動,還是季究那種買兇殺人,他們都在掩飾,避免自己被揪出來。
也有不少兇案,仇恨太深,怨念太重,哪怕被官府抓着,都要宣洩心中怒火。
可仇羨不一樣。
明知道溫子甫就在隔壁船上,明知道溫子甫即将成爲畢之安的下屬,明知道方娆的死讓畢之安耿耿于懷。
仇羨若還制造了仇苒的死亡。
“這是挑釁。”溫宴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