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他遞給霍以暄一個眼神。
霍以暄沖他颔首,轉身示意親随與隐雷遠遠地注意一下四周狀況。
待确定對話不會被旁人聽去之後,霍懷定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你覺得,霍家的根基如何?”
霍以骁抿了抿唇。
他心裏有答案,隻是這答案說出來怪打擊人的。
雖然别人戳心窩子的話,霍以骁沒少說,甚至常常故意那麽說,這幾年在禦書房裏,好幾次把皇上氣得想罵他又罵不下去,但他不太願意戳霍懷定的心窩子。
霍懷定看出來了,輕笑着道:“根基不穩?是不是?”
霍以骁輕咳了一聲。
有霍懷定起頭,霍以骁便直言道:“霍家如今看着風光無限,皇上待太妃娘娘如親生母親,可也僅有娘娘而已。霍家子弟入仕,除了伯父您在都察院當個有實權的大員,其他人的官階都不高。一旦娘娘……”
“是啊,”霍懷定感歎了一聲,接了話過去,“一旦太妃娘娘薨逝,霍家在宮中、朝中,再無靠山。
霍家子弟在朝中不顯,是娘娘謹慎,嫡親母子倆都有外戚權重的煩惱,何況娘娘是養母。
家中那麽些人,也沒有出什麽驚才絕絕、埋沒了就可惜的,因而娘娘的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娘娘考慮多,行事克制,因而皇上待娘娘親厚,娘娘在一天,我們霍家隻要不犯十惡不赦的大罪,就能順一天。
等娘娘仙歸,皇上惦着娘娘,也不會爲難霍家。
可皇上也是會老的。
以骁,你不願意跟幾位殿下稱兄道弟,他們就能不管你了嗎?”
霍以骁的眉頭猛得一皺。
朱茂、朱晟、朱桓、朱钰……
一張張面孔在他的腦海裏以此出現。
大皇子朱茂的客氣背後,是疏離和審視;
二皇子朱晟視他爲眼中釘,數次針對他,但在霍以骁看來,這麽會叫的狗反而好防備;
三皇子朱桓對他的情緒很複雜,從最初毫不知情時的拉攏和示好,到後來的冷言冷語,數年下來,兩人維持住了表面的平衡,但霍以骁也知道,這平衡遲早要打破。
四皇子朱钰是中宮皇後的嫡子,開朗外向,嘴上說過幾次不喜霍以骁“不上不下”的身份,卻沒有做過故意爲難的事情,與朱晟相反,許是一條不叫的狗。
排序再往下的那幾個,年紀與他們這些人差出了六七歲,他們的母妃亦沒有性格特别張揚的,暫時還都很老實,可再過些年,成年之後,許是另一番光景。
霍以骁不屑什麽認祖歸宗,他在霍家好好當人,爲什麽要去跟會叫的、不會叫的狗做狗兄弟?
可這些都隻是他的想法。
正如霍懷定說的,霍以骁不改姓,皇子們就當沒他這個人了嗎?
到時候,放他閑散雲遊,已經是善待了。
甚至于,接納了他的霍家,在朝堂上亦是步步難行,做幾個不打眼的小官,不複今日之榮光。
霍以骁撚了撚指尖,聲音有些緊:“伯父莫不是希望我也摻合進去?”
他不想以惡意猜度霍懷定,但以局勢來看,霍家若不想退後,隻有他這顆棋子。
“不是這個意思,”霍懷定拍了拍霍以骁的胳膊,道,“認不認、怎麽認、什麽時候認,更甚至于皇上認、可你堅決不同意,那是你們父子之間的事情。
我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霍家其他人也好,你想尋人說道,我們就說幾句,順耳的你聽着,逆耳了你當沒聽過。
從一開始,娘娘就不是爲了有朝一日、能以你爲棋子,才讓你在霍家出生。
皇上亦是清楚,娘娘不是那樣的人,才能放心地把你交給我們。
以骁,出身不是你能選擇的,也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我說句直白些的,有你沒你,霍家差不離。
真無所謂起伏,現在的一切,靠得不是軍功、不是文名,原就是隻靠着先帝器重娘娘、皇上又受娘娘撫養,僅此而已。
哪怕沒有你,子弟之中出不了能人,一樣是下坡路。
反倒是你,你得替自己考慮,不管幾位殿下将來如何你争我奪,你得尋到自己的位置。
可以手握實權,也可以閑散逍遙,哪怕你豁出去了當個整天吃酒聽曲逗鳥的纨绔,你得确保你自己能活下去。”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沒有說什麽,似是在細品剛才的那一番話。
霍懷定見他如此,心裏又是一聲長歎。
他們以前從沒有聊過這些,太妃娘娘也沒有與霍以骁談過。
道理雖簡單,也實在沉重,又難以開口。
用詞稍不慎重,意思偏了,極易傷到感情。
原想着,太妃娘娘身體還康健,皇上亦在壯年,等霍以骁及冠時再談,也不是不可,就一直拖下來了。
現在想來,其實是他們錯了。
霍以骁心思沉,又是那樣的處境,和他家沒心沒肺的暄仔不一樣。
這麽一想,霍懷定對皇上一陣腹诽。
說是愧對霍以骁,偏寵他,還不如不寵呢!
弄得跟個靶子似的,幾位殿下都盯着他。
生生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逼得不得不萬事留心。
别看他威風凜凜,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敢在禦書房裏大放厥詞,敢斷二皇子一條胳膊,敢把順平伯的寶貝孫子扔水裏還耀武揚威,可真的遇上狀況,他就滿腹思慮。
連喜歡個姑娘,都瞻前顧後,前怕連累霍家,後怕影響了溫家。
這叫什麽事兒嘛!
前兩年,霍懷定婉轉地和皇上提過,也不知道那位怎麽想的,還是一樣。
他是臣子,又是霍以骁名義上的伯父,禦書房裏有些話,也确實不好說。
霍懷定長籲短歎着,又道:“盛極而衰,這是太尋常不過的事情了,沒有哪一家能逃得過。
軍功赫赫如開朝功臣平西侯府,都能一朝覆滅,何況其他人家?
既然說到平西侯府了,我們再來說說溫家那丫頭和去年那樁通敵案子。
你認爲,平西侯倒了,背後受益的都是什麽人?”
霍以骁看着霍懷定,他有點明白伯父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