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的,這件事,握在他手裏,是一個把柄,握在你手裏,也是一個把柄,不就抵消了,你還怕嗎?”
鐵明說完,攤攤手,一副輕松的樣子。阿志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一時不能理解鐵明話裏的含義,問他:
“抵消了?”
鐵明點點頭。
阿志慢慢仰起了頭,似有一種悟到了的感覺,最信任的人就是鐵明了,他分析得有理,他說抵消了,就是沒事了。我今後可不能再稀裏糊塗地跟在人屁股後面聽差使,自己雖不是主謀了,可也連坐,幹系是脫不了的。
鐵明微微探出上身,拍拍阿志的膝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阿志,這件事就這麽讓它過去了,可小林這個人,得防着。”
“哦!”
鐵明說話時,眼裏閃過一絲光,和刀鋒上的光一樣冷然尖銳。阿志感覺心頭一陣抽筋,這麽近距離地看着明哥的眼睛,讓人好不害怕。阿志像個小學生一樣連連點頭,轉念又一想:小林想殺大林,是爲了什麽呢?爲了……林氏集團?那他一定也想殺了自己和明哥,太可怕了。他這回不能動手,以後肯定會找機會。
“明哥,我看小林連我倆都會殺的呢!”
鐵明點點頭,阿志更加害怕了,一動不敢動,好像身後就站着小林,小林正端着一把槍要殺自己。鐵明喊了他一聲,阿志如夢初醒,唬了一跳,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求救似的問鐵明:
“那我們怎麽辦啊!”
鐵明撇了一下嘴角,白了阿志一眼,這小子膽子一粒芝麻那麽大,将來怎麽做大事?隻有女人才會問出“怎麽辦”,你是男人就該自己想辦法。
“阿志,誰知道該怎麽辦呢,你要自己想法,老想依賴别人怎麽行。”
阿志低了頭,被鐵明一嗓子叫起來:
“擡頭,不要低頭,你又沒犯錯。”
“是。”
對鐵明的話,阿志是言聽計從,可是明哥啊,你說要我想辦法,我這木魚腦袋哪裏想得出辦法啊,我不抓住你,還不被這倆兄弟吃幹抹淨。
“明哥,你進公司比我早一年,這裏面的事你肯定比我清楚,我不想走彎路,大小林究竟有過什麽過節,告知我一些。”
“他倆的故事啊,說不完呢,天注定了一樣,從娘胎裏就打架,現在都還沒有停手的意思,一個在前面闖,一個在後面追。”
鐵明說話就像說書一樣,阿志聽得入了神。從南洋開拓新市場到羅便丞鬧碼頭,再到公司裏的管理層的換位,處處可見大小林的争鬥。大林總是走在前頭,小林像個影子一般跟在後頭,或是讨、或是騙、或是搶,想方設法要從大哥手裏撈一筆好處。他自己不懂得如何做生意,爲人疑心病又重,不願與人共事,隻會從搜羅大哥。
“既然這樣,小林是靠着大林的,就不該派人暗殺他啊,那樣不就是斷了自己的财路嘛!”
阿志攤着手,一臉狐疑。鐵明笑笑說:
“大林早就有所察覺了,林氏的一半都被占了,接下來就要易主了,大林就像把小林‘請’出林氏,小林當然不樂意啦,表面上兄弟還是和和氣氣的,背地裏一個提防着他,一個暗算着他。”
“就因爲這樣,小林要殺了自己的大哥?大林隻是要把他趕走而已。”
鐵明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道:
“送神難,你不供它了,它就成了鬼,要取你性命啦!”
“但是小林從大林那裏拿了不少好處,一點不念恩情?”
“婦人之仁”,鐵明暗暗在心底裏笑,阿志自己是個重情義的人,一雙善良的眼看不出他人的惡,小心吃虧啊。鐵明回道:
“他會念什麽恩情,比陌生人要可惡多了,滿腦子就是算計,一條一條陰謀詭計,一次一次失敗。”
人世間的險惡敲擊着阿志善良熱血的内心,他不知不覺地咬牙吐出一句:
“這隻老狐狸。”
“老烏賊,比大林更烏,更賊。”
鐵明回複他這麽一句,撇嘴笑了,讓傭人拿紙筆來,寫下兩個大字,左邊一個“成”,右邊一個“茂”。兩個字勢均力敵,互不相讓。
阿志認得“成”這個字,說了出來,對右邊這個字就抓了腦袋,好像在哪見過,又好像沒見過。鐵明說右邊這個是小林的名字,阿志一拍腦袋:
“哦,是‘茂’,林茂山。”
“對,一個成,一個茂。阿志,你看這‘茂’字上面是什麽?”
“是一個草字頭——這有什麽問題嗎?”
鐵明一本正經地看着阿志,等他說出來,重重地在草字頭上畫了一個圈,“啪”一聲,放下了筆,阿志不解地看着他。鐵明慢慢地給他解釋,先指着“成”這個字,說道:
“‘成’這個字裏有把刀,利刃入心,禍起蕭牆。”
阿志低頭一看,果然,‘成’字裏頭藏着一把刀,刀還不見刃,看來大林天生帶着兇煞啊,難怪他能建立起這麽個大産業,還不知他殺了多少人。不過有點奇怪啊,怎麽這把刀插在心頭,不是握在手裏?
“明哥,那這把刀是誰插進去的?”
鐵明見他問到了正題上,手一打右邊這個“茂”字,問道:
“看看這個‘茂’字。”
阿志歪着腦袋看來看去看不出名堂,又看看左邊那個‘成’字,猛然間醒悟過來,大聲說道:
“這個……就是這個‘茂’,‘茂’字心口少了一把刀。”
“對!就是這把刀,插進了大林胸口。他林茂山處心積慮要殺了大哥,企圖像小草一樣覆蓋這座山,霸占大哥的産業。”
鐵明一番推論,讓人細思極恐。阿志睜大了不可置信的雙眼,看樣子是被吓到了,明哥果然是聰明人呐,原來早就看穿了他哥倆,自己到現在才悟到。鐵明收起紙,看着阿志,叮囑他:
“阿志,他倆在鬥,不要被尋了替死鬼。”
阿志慘笑幾聲,他哥倆都不是平凡人,要算計自己輕而易舉,比撥算盤還容易,自己如何能躲?
“明哥,我還是不知道這些的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書上也說了‘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嘛!”
鐵明笑了,阿志還講起“曹刿論戰”來了,有長進有長進,拍拍他的肩,又教導他一句:
“阿志,我們身處的世界,我們身邊的人,無處可逃。”
阿志看着鐵明,似懂非懂。但是經過這次,他明白了:人生在世,行事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要做什麽事,做了什麽事,不做什麽事,都逃不了後果,都得自己承擔。這就是成人和孩子的區别,每一個成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人,誰能依靠誰?誰能爲誰的行爲負責?好的壞的都是自己的,别人隻是看客,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經曆者。阿志又成長了一次。現實是:大林是個火藥桶,小林也是個火藥桶,兩人之間随時都可能爆發“戰争”,鐵明和阿志就如同夾在火藥桶陣裏的孩子,随時都有生命危險,完全都不能置身事外。上海灘,英雄地。從來就是你争我奪,明地暗裏,都是一場血戰。要想求富貴,隻有險中求。
“明哥,其實你早就了解大小林之間的關系,你也知道我做了殺手,爲什麽不點破呢?我一直蒙在鼓裏,都不知道哪天小林就會殺我,大林也會殺我。”
阿志帶着幾分埋怨的語氣問鐵明。鐵明專注地看着他,手一揚,說道:
“你以爲我陰你?”
“不不,我相信明哥是爲我好,可是……”
遊戲有它固有的運行規則,聰明人才悟得出,但聰明人從來都不輕易開口。鐵明摟過阿志的肩膀,一開口就語氣拳拳:
“阿志,這裏面太複雜了,你要自己悟到的好,今後還會有比這更複雜的事,你不要指望别人來給你道清楚。”
“我知道了,明哥,你說我們要怎麽辦好,這樣複雜,這樣危險,我玩不起啊,我太笨了。”
鐵明翹起嘴角,無聲地淺笑,坐開去,翹起二郎腿,兩手往外攤開一下又收攏在胸前,看似滿不在乎地說:
“哪裏不複雜呢,哪裏容易的,阿志,你就當它是遊戲,不就是玩玩嘛!”
阿志低頭想到了自己,自己哪裏能和明哥比,和雙林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最後。可是,已經一腳陷進來了,出去也是腳上沾滿了泥,脫不幹淨,那就玩玩吧。我沈志吉人自有天相,我不會第一個死。什麽事都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不必太緊張了,天意人命,一切自有安排。
鐵明和阿志這回交心過,默契更深了,兩人談着談着就到了午飯時刻。鐵明挽留阿志吃過午飯再回家。兩人共桌而食,杯盞來往,也許真是前世的緣分,今生又做了兄弟,将來的路還要一起走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