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們當初接到了一筆單子,就是暗殺大林的。”
鐵明神情嚴肅起來,揪着線頭探問下去:
“指使你們的人是誰?”
阿鼠說出了一個人的特征。此人叫什麽名字,自己并不清楚,但他的容貌太突出了,尤其是那一對陰陽眼,左薄右厚的嘴唇。是他,阿鬼——小林的人。原來計劃暗殺大林的就是小林,真沒猜錯,這倆兄弟。
鐵明自顧自思索一陣,阿鼠在一邊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也在思量:這麽看來,明哥并沒有告訴大林,那他現在來問自己是什麽意思?待自己那麽好又是什麽意思?怎麽理解?于是,阿鼠試探鐵明一句:
“明哥,你會不會告訴林先生?”
鐵明将夾煙的手抵到腦殼上,用笃定的眼神告訴他,不會。
“我不會這麽做,畢竟那天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我不想他對我有什麽誤會。”
阿鼠暗自呼出一口氣來,這下沒事了啊,不過,怎麽有人要殺自己的老闆,明哥知道了也不說,不說,是爲了保護我阿鼠嗎?他說的“誤會”,又是什麽意思?阿鼠又問鐵明:
“明哥,你相信我沒有要殺林先生吧。”
鐵明點點頭,從阿鼠救出沁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和自己那幫狐朋狗友不一樣了。他本善良,不過誤入歧途,受人脅迫才會身不由己。阿狗要欺負沁心,阿鼠奮不顧身打死了阿狗,救出沁心後又不邀功,不會編瞎話來哄大林和自己。
這份正直善良與情義,早就幫他抹去了不光彩的曆史。現在自己爲他向大林争取來的這一切,統統都是他應得的。
不過,大林和小林的恩怨不能現在就告訴了他,這裏頭的事太多了。況且,阿鼠現在頭腦還太簡單,心思也不夠缜密。他剛開始做人,什麽都不懂,告訴他隻會亂了事,甚至害了他。鐵明看了阿鼠一眼,端起桌上的茶,呷過一口,想着:他不适合知道這些,隻能讓他慢慢體會,慢慢明白到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悟到自己的處境。人是不是你去殺的,不重要。
“既然都不是你的主意,就不該讓你承擔。”
鐵明兩手舒服地放在腿上,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拍拍阿鼠的後背,就像一個兄長親切地看待自己的弟弟一樣,說:
“好好幹吧,阿鼠,林先生看得起你,我會盡力教你,以後你要獨當一面。”
阿鼠用力一點頭,道了聲“是!”,又說:
“實話說,我早就想跟着明哥做事了,明哥你那麽成功,人又好,跟着你,就是掃掃地也願意。”
鐵明仔細聽着,看樣子阿鼠不像是說奉承話,他還真有過這心,怎麽……鐵明擺了一下頭,換了一個姿勢,聽他講話。阿鼠說着說着就傷感了,回憶起自己與父母失散,小小年紀來上海闖蕩,日子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苦不堪言。鐵明寬慰他幾句:
“阿鼠,你年輕,以後路還長,現在一切從頭開始。”
轉念一想,自己這個春天曾經邀請阿狗他們來做事,結果吃了鼈,剛才阿鼠說“早就想跟着自己做事,那麽這裏頭……”
“阿鼠,爲什麽不早點找份行當,上海每天有很多正經事可做,開一家小店過過營生,也是不錯的。”
阿鼠露出爲難的神色,後悔自己拜錯了菩薩,投錯了廟,怕被明哥看出自己的懦弱,吞吞吐吐地說:
“因爲……因爲阿狗要當大哥,他說自己生來就是做大哥的,不肯給人做小弟。——大哥的話不敢不聽”
“哦——”
鐵明這一聲“哦”拖得長長的,恍然大悟,想不到阿狗這麽有志氣,一身傲骨,真讓人敬佩。可惜誤了阿鼠這樣的好青年。如今,阿鼠也算得償所願了,自己又是好事一樁。阿鼠見鐵明的茶快喝完了,吆喝傭人再來滿上,自己親奉給鐵明,笑着說:
“明哥,飲幹這口小弟奉的茶,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哥。”
鐵明接過這杯茶,笑了,問他怎麽突然這麽客套,我們早就是兄弟了,不敢說做你“大哥,”比你長了幾歲,馬馬虎虎吧。阿鼠直瞅着鐵明一口氣喝幹了這杯茶,搓着手,腼腆起來,鐵明知他不慣這些禮數,鼓起勇氣說的這話,又聽得阿鼠說道:
“我其實一直都挺感激明哥的,牢裏頭,你相信我的話,現在也沒有懷疑我,我保證我說的句句是實話。”
阿鼠賭神罰咒,很感動明哥認認真真聽自己說話,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從前自己隻是别人口中的笨蛋,膽小鬼,從不會有人看得起自己,和自己好好說話。我也同樣是人,媽生爹養的人,我也一樣喝水吃飯,我也長得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就是耳朵小了點。爲什麽老是被人欺負,自己說的話比放屁還不值。
鐵明看出他的委屈,看他眼圈紅紅的,知道他含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憋苦了自己。如果他不是一個良善的人,他會這樣懲罰自己嗎?阿鼠啊,别人不喜歡你,不是你的錯,你爲什麽要難過,我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你是一個好青年,明哥明白。阿鼠突然不解似的擡頭問鐵明:
“明哥,爲什麽你相信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阿拉是怎樣的人,大哥心裏有數。”
阿鼠小聲啜泣起來,哭哭笑笑,原來自己之前做人沒有白做,碰上一個懂你的人,什麽委屈都值了。鐵明拍拍他的肩膀,露出春陽一般明媚的笑容來。
“那麽大人了,别哭了——去洗臉洗澡吧,林先生今晚擺酒謝你。”
阿鼠吃驚地擡頭,抹了一把淚,破涕爲笑,這……這說得哪裏話,他謝我?應該我謝謝他才對。鐵明全都交待完了,站起告辭了,阿鼠送他出了門。鐵明站在門口,指着車庫的方向說:
“你的新車就在那兒,今晚把它開出來,七點鍾,不要遲到了哦!”
阿鼠朝車庫方向看了一眼,滿眼期待。鐵明交代完事情就離開了阿鼠家,趕往公司。阿鼠目送鐵明的車子開出老遠,看不見了才轉身。這一次,他昂首挺胸,邁着方步,大搖大擺地進屋去,兩條胳膊背在身後,俨然房主人,看天空,似乎天更藍了,聽鳥叫,似乎叫聲更悅耳了。
進了客廳,阿鼠就喊傭人備水,自己要洗個澡。女傭急急忙忙跑去浴室,經過他身邊時,恭恭敬敬地低頭,又跑過去。
阿鼠先上樓看樓上的布置,待看到卧室裏頭一張銀色大床時,高興地大叫一聲,一躍而起,“咚”一聲,重重地撲到在軟軟的床墊上,翻個身,雙手交疊在腦後,腿也交叉起來,眼神奕奕:從前我羨慕人家富貴少爺命,怨老天虧待自己,原來命運說變就變,不該抱怨,真心做好自己,什麽都會有的。
女傭上樓喊阿鼠洗澡。阿鼠又是一躍而起,跳下床,“蹬蹬蹬”下樓洗澡去,邊跑邊脫掉身上這件髒兮兮的外套,拔掉兩隻鞋,“砰”一聲關上了浴室的門。
浴室又大又亮堂,水霧濛濛,天宮仙境一般,裏頭的一切都呈現出紗一般夢幻的感覺。阿鼠跳進浴缸裏,怕這一切是做夢,用力拍打着水花,才感受到自己實實在在地活着。呵,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鼠浸濕了一塊小毛巾,人舒服地仰躺着,把毛巾蓋在臉上,手臂平放在身側,借着水的浮力飄着蕩着。水花溫柔地穿過周身,像美女的柔軟的手指一樣輕輕按摩着,好不惬意。
“唔——”
阿鼠揭掉了蒙在臉上的毛巾,坐起,看到浴缸邊放着的那個小擺盤,裏頭是一串紫葡萄和幾瓣切開的橙子。
“這有錢人的日子就是享受,洗個澡還要吃點東西。”
阿鼠捏住那串葡萄的根莖,也不一顆顆摘下來,也不剝皮,直接拎起來,就從底部那顆吃起,哇,好甜,再來一顆,哦,更甜。整串都吃淨後,阿鼠就開始往身上打肥皂,一邊搓着,一邊感歎:
“洗一洗頭,抖幹淨落地時頭上頂着的稻草,擦一擦身,抹幹淨這二十三年來滿身的灰沙塵土,從此我阿鼠翻身做人。——做人嘛,開心!”
人生的機遇真是說也說不清楚。一件事,于别人是禍,對自己卻是福,福禍相依,福禍對轉。真是永遠也搞不懂老天的安排,或者說捉弄,得高位的人瞬間就被打落平地,在泥潭裏打轉的泥鳅怎麽一下就魚躍龍門?原來誰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命盤輪回轉。
得志不得意,失志不失意。
阿鼠正搓得開心,口哨吹着動人的節奏。突然間,門被打開了,一個女仆走了進來,吓得阿鼠趕緊捂住自己,害怕地伸手指着她:
“你進來幹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