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第469章 情纏

第469章 情纏

依舊是夜半,林飛白下了哨塔,往自己的帳篷走。

寒風中身後永遠跟着一個嬌小的影子,兩條人影長長交疊在一起。

今天林飛白走得有點慢,冬衣不足,他将自己的棉袍讓給了一個小兵,今日又下了雨,冬日凍雨溫度極低,他在風雨中走了一日,到現在雙腿都有些僵硬。

他身邊護衛們這個時候不會湊上前來的,周沅芷幾年追逐,追逐到連所有林家護衛都默認了,看見她便會自動避開,給兩人獨處的空間,并且林飛白抗議無效。

用師蘭傑的話來說,文大人孩子都三歲了,周小姐已經蹉跎過雙十了,侯爺您這是爲難别人還是爲難自己呢?

林飛白覺得,是所有人都在爲難他吧?

這嬌小姐,原以爲她受不了這數年的逃避和冷漠,結果她受了;以爲她吃不了這軍營風餐露宿的苦,結果她吃了;她所受所吃得越多,他便越無法自處也無法回應,總覺得這麽一退一應,倒像是自己認輸一般。

但是他又清楚地明白這不是較量。

依舊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他默默地回了營帳,不再試圖讓周沅芷離開,周沅芷照舊端了水來,這回卻沒立即走,而是打開一個小瓶,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即彌漫了帳篷。

林飛白剛想說軍營不可飲酒,周沅芷已經蹲在他面前,倒了些烈酒在掌心,二話不說掀起他褲管,就去按摩他僵硬的小腿。

林飛白驚得險些跳起來,身軀卻被凍得有點不靈活,隻得縮腿後仰,周沅芷卻忽然往前一傾,林飛白隻覺得腿面前一片溫暖柔軟擠壓,他心頭狂跳,雙手撐住身後床榻,不敢動了。

周沅芷麻利地脫了他的靴,扯下都快要結冰的襪子,把他腳往水裏一按,另一邊的大鐵壺已經裝了滿滿的熱水準備添,雙手沾了烈酒交錯揉上他冷白的小腿,那雙手細膩瑩潔,按摩的手勢有力又溫柔。

林飛白隻覺得原本僵硬麻木的腿像忽然被喚醒,熱力蹿上肌膚血液體骨,從内到外的酥麻,那酒不知是什麽酒,奇香,奇烈,隻聞着味兒,他便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他雙膝微微一撞,伸手一隔,“我自己來……”

周沅芷預料到他會阻止,一邊嘴上應着,一邊還是挨次揉捏了一遍,她的半邊身子側着,緊緊靠林飛白,林飛白要是想阻止她,就得碰她的身體,要想抽出腿,就得弄她一身濕,林飛白也無法,煎熬般地等她收手,也不等她幫忙擦幹,自己濕淋淋地往床上一收,急忙道:“快回去休息吧……”

周沅芷也不得寸進尺,抿唇一笑,将盆搬了出去。林飛白看她親自操勞這些伺候人的事兒,隻覺得慚愧又心堵,半晌歎口氣,決定明日要和師蘭傑好好談談,把周小姐護送回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人家這樣伺候自己了。

他睡下了,但那股酒香盤桓不去,混雜着女子淡淡的體香,嗅久了,竟然有些綿軟欲醉的感覺,心頭越發燥熱,他直起身,想要掀開帳篷一條縫透個氣,卻忽然胳膊一軟,瞬間渾身出了一身汗,頭暈更加劇烈,而剛才的燥熱轉而又成了冷意,仿佛從骨髓裏冷了起來一般,他微微抖了抖,心裏知道自己這是生病了。

中午爲了督促修理現有的武器,他沒來得及吃飯,後來就匆匆扒了半碗冷飯,之後又一直操練巡邏到深夜,之前他千裏奔波輾轉,又憂心挂慮父親,兼之勞心費力操持這平州軍事,這般種種,令幾乎從不生病的人終于病倒,他心知不好,仿佛竟然是傷寒症狀。這簡陋軍營,天氣苦寒,病勢洶洶,一病倒怕就不是好事,他掙紮着起來,想要喊人,腦中卻忽然如同一根弦斷一般,嗡地一聲,便暈了過去。

恍惚裏天地旋轉,冷熱交替,一忽兒如被灼烤,一忽兒如卧冰上,正熬煎間,忽然有人掀簾而入,帶來一陣熟悉的香風,隐約聽見女子的詢問,似乎還帶點哭音,他卻無法回答,隻覺得那香氣淡而高雅,令他安心,隐約見她似乎要出去,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熱了起來,額頭沁出汗滴,随即額上有絲綢拂過的溫軟觸感,不知誰的指尖拂過他的鼻尖,微涼如玉,香氣越發沁人,他喃喃着,自己都不知說了什麽,但那灼熱竟慢慢平複了下去,隻是很快又冷起來,比先前更冷,徹骨之寒,他如同赤身在雪地中行走,血液肌骨都似要慢慢凍起,朦胧的視野裏她轉來轉去,将所有的被褥都蓋上來,身上越來越重,寒意卻不能纾解,他發着顫,從指尖到嘴唇都一片青白,凍到難以忍受,卻能感覺到身邊便有熱源,溫軟的,馥郁的,不會散去的……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将人一拉,緊緊抱住。

一陣風過,蠟燭被行動間的風帶滅。

那被抱住的人并沒有掙紮,反而緩緩地伏在他身上,他舒服地歎了口氣。

隐約一雙靈巧的小手,發着抖卻又極其堅定地,在解他的衣扣……片刻後,彼此的衣裳都在糾纏中落地,空氣中淡而雅的芍藥香氣越發濃烈。

他腦中一片昏亂,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隻覺得那般地香而軟而暖,是這世上唯一值得追逐的熱源,她擡手抽去發簪,黑發流水般瀉滿了他的肩窩,随即一張芙蓉面膩在他頰側,芬芳透骨,他卻在那一霎感覺到頰側微微一濕,聽見一聲渺遠而又惆怅的歎息。

像花終于趕在夏末開放,哪怕下一霎被秋風吹折,也不枉這一刻爛漫。

他翻身覆向那香暖。

隐約中他覺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句:“……你來做什麽?”

然後他聽見那女子輕輕的,十分俏皮地笑答:“……來睡你呀。”

月光塗滿了深黑色的帳頂。

臨近山坳裏遍地梅樹,吸收了這月的精華,綻一溝梅花豔紅如血。

……

山野裏黑色的軍隊在沉默地行走。

山野裏黃色的披風在急速地飛揚。

……

太陽升起的時候,仁泰殿前的廣場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

廣場四周則立着披堅執銳的軍隊,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異于尋常的氣氛讓所有人議論紛紛,直到看見幾位老臣從殿側轉出來才戛然而止。

單一令走在最前頭,老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寫着滄桑和歎息。

李相緊鎖眉頭。

姚太尉作爲朝中武将第一,可以帶刀上殿,他的手緊緊攥住刀柄,仿佛那樣便能壓下心底綿綿不絕的恐懼和不安。

就這麽一夜睡過去,便換了天!

先帝把殿門一關,然後就換了太子繼位。

太子睡了一覺,然後就禅位給永王了!

說什麽毀容覺得不配爲帝?

誰信?

短短一兩個月,三任帝王!

這是亡國之相啊!

一夜,一夜在殿中,永王威逼利誘,李相磕頭不肯領受,單一令一言不發,自己心如亂麻。

要怎麽辦?

說是亂臣賊子,偏偏有禅位诏書爲證,陛下又不知所蹤,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們想讨伐都師出無名。

就此默認,雙膝落地由了這改元紀年,萬一……萬一真如他們所猜想那樣,先帝還沒有……那他們便是逆臣賊子!毀家滅門頃刻之間!

姚太尉的手一直在抖,以至于刀鞘上鐵鏈叮叮作響,這一刻他竟然分外希望,林擎和燕綏已經拿到邊軍,打回來算了!

直到天明,單司空才在無奈之下,提出了一個要求,作爲承認新帝的條件。

群臣列隊進入殿中,看見大殿上也全是侍衛,寶座上坐的竟然是永王,已經嘩然。

再看到單司空面無表情地上前讀禅位诏書,更是人人臉上一片駭異。

禅位诏書讀完,衆人面面相觑,和昨晚的姚太尉一般感受,都知道這是鬼扯,但是要反對也師出無名。再看前頭,單一令領先,李相,姚太尉一起跪下接旨,衆人腦中一片茫茫,也隻得跟着跪下。

當下這朝便在老臣的首先臣服,大軍的虎視眈眈,和永王的直接手段之下,直接換了。

永王高踞上座,身下是他追求了半輩子的龍座,腳下是他以前從不敢接近的群臣,此刻的感受卻全無夢想得償的痛快,隻覺得那龍座原來冰冷咯人毫不舒适,那群臣更是隻要自身富貴不替誰當皇帝都一樣,個頂個的面目可憎,可笑唐家和自己汲汲營營想了這麽多年的高位,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卻隻能看見一堆花白的頭頂和惡心的頭皮屑。

他托着腮,想,哦,還有深宮裏那位,于先帝的峻刻和永裕的陰險之間隐忍周旋了幾十年的自己的母親,現在,歡喜嗎?

他唇角笑意淡淡,揮了揮手,單一令就展開另一幅卷軸,開始宣讀他和新新帝僵持一夜換來的戰果。

大赦天下是必然的,爲先帝,這裏指的是倒黴的安成帝,請尊号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太皇太後重新變成了太後,原太後卻恢複了皇後稱号,這尴尬的輩分沒法解決,就隻能這麽尴尬下去了。前陣子被尋了個由頭申饬在家的周謙再次被起複,繼續擔任原職,在京中養老的厲響厲遠達兄弟,一個領了衡州刺史,一個前往長川駐軍,在旨意的最後,是原湖州刺史文臻調任中樞,爲尚書省尚書令。

最後一個任命引起了朝堂新一波的騷動。

這是入閣,三公之下最高職位,幾乎可以算是女相!

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資曆,也不能直接便任了這中樞要職!

更不要說當初文臻劫獄,皇宮哐哐撞大牆,就差沒和永王直接幹一場,永王稱帝,怎麽會先破格提拔她?

單一令的老臉毫無表情。

什麽叫不可能?永王當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們三個老家夥如果硬頂,群臣也絕不會好好領旨,朝政轉眼就能癱半邊,永王除非想做一個半路皇帝,否則也隻能和他談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這幾根老骨頭,犟不過手握大軍的永王,想要的,也不過是爲東堂輾轉騰挪出一線生機罷了。

那麽,就給文臻扒拉一個好位置,以後的事,便交給她了。

這邊朝議紛紛之聲還沒平息,那邊急報便已經如星火一般被傳遞入大殿。

“報——西番進犯!奪我徽州!屠城三日!”

……

蒼南首府。

季懷遠展開一張信箋,細細讀了三遍,在蠟燭上燒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時候去巡視了季家軍營,作爲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軍隊是一件必須要做的功課。

注視着檢閱台下看似軍容嚴整,實則人數已經比以往少了許多的軍隊,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這偌大土地和無數臣民都歸屬于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隊伍很長,護衛很多,儀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圍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季家在當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動垂頭閃避行禮。

季懷遠騎着馬,掃視四周,志得意滿。

卻忽然有一隊人,牽着牛,趕着羊,從道路的中間慢悠悠地過,絲毫不理會浩蕩的儀仗被堵了。

季懷遠微微皺起眉,放慢了馬速,等着前頭的護軍将這些不知禮數的百姓驅散。

誰知等了半天,還是被堵着,他探頭一瞧,就看見自己的護軍衣甲整齊,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卻并不敢大聲催叱,那群人不理會,這些皇帝親兵樣的軍士便隻能等,連帶他也隻能等着。

片刻後,護軍頭領趕來,抹一把頭上的汗,向他請罪。

“家主,前頭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禮數……”

“爲何不敢驅散?”季懷遠打斷了他的話。

那頭領怔了怔,半晌,露出一個苦笑。

“家主,以前是這樣的。但是留山現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學了很多古怪之術,性子越發桀骜,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還在的時候,就已經下令盡量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季懷遠沉默了,注視着那群人慢吞吞地走遠,再看看自己的護軍那副如釋重負的神情,心上飄過一絲霾雲。

先前燒掉的那封信的幾句話忽然掠過腦海。

“……君意圖偏安一隅,卻不知虎狼之側豈可安?君坐擁大軍,獨鎮天南,卻臣服于豎子之手,焉不知這血性勇氣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經叱咤南疆的季家,何時也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縮和退讓成了習慣,便再也直不起腰杆了。

季懷遠微微閉了閉眼睛。

一忽兒眼前是季節被捆在床上活活噴毒氣死前猙獰的模樣。

一忽兒是留山漫野繁花裏,一身錦繡的燕綏,和他用最淡的語氣,說着未來五年的計劃,提前幾年便将季家的未來做了定論,将季家的軍力做了瓜分。

一忽兒是深宮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迹,那驚鴻一瞥的孩子笑臉,後來他派人打探過了,燕綏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确定在何處。

他想,就是那個孩子。

這樣的祖孫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戰栗。

季家誰人能抗?自己嗎?

便如那信中所說,這樣的皇族,無論誰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國土,爲這南面之王嗎?

燕綏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實力,打壓他的勇氣和信心,讓他和他的軍隊,就像今天一樣,連抗争的勇氣都興不起,直到完全喪失戰力和血性,最後任他魚肉嗎?

他該信燕綏的承諾嗎?

他有點茫然地下馬,走進茶館,卻在聽了幾個字之後,霍然一醒,渾身冷汗瞬間濕透背脊。

茶館裏說的,竟然是一個老将被孫兒所騙,被替死的故事!

當然人名地點背景什麽都換了,但是他一聽便知道說的是什麽,而茶館裏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針氈,不敢再聽,匆匆出門,風一吹渾身透涼。

已經傳開了嗎?

多少茶館在說着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麽時候,人們會終于反應過來,這個故事影射着什麽,而他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說。

“天地有目,燭照洞明,君以爲當日景仁宮一夜,世間無人知耶?”

當晚他回了府,誰也不見,書房燈火亮了一夜。

天明時,他召來親信,秘密囑咐他幾句。片刻後,一隊快馬馳出季家大宅,向更南處邊境而去。

蒼南州再往南,靠近邊境線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裏很少人前去,因爲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澤,時常翻起無意中誤入的野獸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澤很大,延伸最遠處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裏,那一片沼澤更黑更深,卻生活着無數兇猛的異獸。

兩片沼澤相連,大荒異獸卻不來東堂這邊,是因爲大荒的沼澤生長着一種叫霧羽的植物,它所散發的氣味是異獸們最喜歡的,落下的草籽也是異獸們用以潤滑腸胃的寶物。

這種東西,生長其實很快,但是需要異獸糞便滋養。所以東堂這裏沒這種植物,異獸便不來,異獸不來沒有糞便,這種植物便不會生長。

數日後,一隊騎士來到這片沼澤,種下了一大批霧羽。

沒多久,黑色沼澤深處,便有微微腥氣彌漫,咻咻獸聲喘息,健壯腿腳攪動泥濘,黑色泥漿劃開鋒利的線,面上露出異獸铮亮的獨角。

沒多久,這片死寂的沼澤,便會變得很熱鬧。

而東堂這裏和大荒不同,大荒無窮無盡的沼澤足夠異獸們尋找食物,東堂卻隻有這一片,走得太遠的異獸們一旦尋找食物,遲早會上岸。

而季懷遠,已經撤走了這一處的駐軍,放開的缺口,穿過一道山脈,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換防,然而換防的軍隊已經走了,湖州軍又就地失蹤,建州,現在沒有州軍護佑。

現在,黑暗的沼澤被悄然打開。

霧羽在一片混沌中瘋狂生長。

季懷遠在蒼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着自己這不動聲色的背叛,會不會被察覺。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離開街道後。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脫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頭,和等在那裏的季懷遠的護軍頭領接了個頭,然後消失于茫茫人海。

而茶館的說書人,走出茶樓,回到家,在自家的燈下默默數着銀子,想着昨夜有人教自己這個故事,明明也不怎麽好聽,以前也沒聽過,倒能賺這許多銀子。

他也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唐家新任家主,對着那東堂輿圖,定下的諸多計劃之一,号稱“獸潮”。

唐羨之拿捏人心,知道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麽,害怕什麽,能夠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麽。

被燕綏恩威并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撥、威脅、暗示、使詐……攻心而下。

天下之争,風雲終起。

……

長川,易家大院裏,易人離逗着蹒跚學步的兒子,和厲笑說起不久之後孩子的周歲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勢,末了感歎地說一句:“本來還想周歲宴能不能有機會見見文臻,現在看樣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厲笑稍稍豐腴了些,爲人妻爲人母之後,神情中的活潑未去,又平添幾分溫柔穩重,顯然生活得很是舒心,聞言眉頭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這朝堂和局勢太奇怪了。伯父也來信說東堂之亂隻怕難免,要我們守好長川,萬不可爲人所趁。”

易人離前年參加了第一次武舉,奪了榜眼,正式授了長川别駕一職。

易人離點點頭,厲笑又道:“陽南嶽又去哪了?最近總是見不着他人影。”

易人離漫不經心地道:“許是去和他哪個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這幾年關系不錯。”

“正是如此我才擔心。”厲笑道,“他無官無職,隻肯做你的管家,卻和易家近親遠屬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熱,他這是在做什麽?替你拉攏人心麽?”

易人離瞪大眼睛:“替我拉攏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長川都歸朝廷了,我還能做啥?”

他手一松,蹒跚學步的兒子便摔了一跤,寶寶撲地大哭起來,易人離急忙大罵自己該死去扶,厲笑伸腳絆了他一跤,易人離:“你做甚!”

“不許扶!讓他自己起來!”

“豆子才一歲不到你叫他自己怎麽能爬得起來!”

“怎麽不能?你知道我伯父寫信怎麽說的?随便兒三歲就進宮縱橫捭阖了!豆子便是不能和他比,也不能稀松啊!”

“你們女人有病啊,這也要比?拿我兒子折騰呢!你怎麽不去和文臻比也做個刺史啊!”易人離在厲笑捋袖子揍他之前,唰一下跳起來,抱起兒子便哈哈笑着逃了。

厲笑也沒追,看着他把兒子頂在頭上,父子倆一路笑着去玩了,她靠着門,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随即又忍不住歎口氣。

這沒心沒肺的人喲……

她閉上眼,默念。

但望東堂無亂無災,四海升平,讓這沒心沒肺的人,能一輩子快活下去吧。

……

林飛白走在冷雨凄凄的軍營裏。

他步子有點虛浮,前幾天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雖然及時治療了,終究是還沒好全,他便爬了起來,例行督促巡營操練。

周沅芷撐着一把傘,跟在他身後,看着他肩頭甲胄濕漉漉閃着微光,終于忍不住将傘往他頭上靠了靠。

林飛白下意識擡手去推,想說一聲軍中撐傘不成體統,一轉眼看見她瘦尖了的下巴,到嘴的話便吞了回去。

心神有點恍惚,手便無意識地落在她撐傘的手上,林飛白想要縮手,周沅芷卻大膽地反手一抓,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林飛白顫了顫,沒動。

已經做不出将她推開的舉動了。

那一夜之後,清晨他熱度退去,神智清醒,才明白發生了什麽,當時便如五雷轟頂,自幼端正謹嚴的教養令他分外不能接受這般亂性行爲,然而就這般起身而去,卻也是做不出來的無良之行。他當時僵硬在床上,真恨不得就這麽一把劍抹了脖子。

周沅芷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既沒有趁勢黏上他要他負責,也沒有哭哭啼啼表示委屈,她便和以往一般,起床,梳洗,給他端早飯,命人來給他診脈。除了借用他的桌子簡單梳妝了一下,其餘一切和平時一般,沉靜而從容。林飛白當時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她背影,不知怎的,這幾日腦中徘徊的,便總是她簡單梳妝那一刻,雪白中衣袖子垂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纖細潔白如霜雪。

将早飯和藥端給他後,對着他垂下的眼睛,她才說了句:“是我願意獻身于君,君無須爲此自責。但也請君莫要因此便以爲我便是浮浪女子,周沅芷此身,從遇君那一刻始,至身死魂消,從來都隻屬于君一人。”

林飛白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之後的幾日,周沅芷還是那樣跟着他,他病着她便照顧湯水,他起身她便亦步亦趨,卻也并不唯唯諾諾,會督促他及時喝藥,會準時端上三餐并看他吃下去,會在他夜深議事時默默守在帳外,直到他擔心她受寒不得不盡早結束議事。

一開始林飛白尴尬,想避開,但也知道避不開她。後來也便不說什麽了。

此刻細雨斜飛,天色昏暗,林飛白沒有抽走自己的手,卻将那傘往周沅芷頭頂移了移。

周沅芷擡頭,一霎間她紅唇微張,眼底綻放出喜悅的光芒,燦亮如明珠。

林飛白看得心頭一動,轉開了目光。想了想正要說什麽,忽然轅門開了,一隊車馬辘辘駛了進來,周沅芷認出這是軍營派出去采購的隊伍,還有三天就是除夕,因此出去采買了一些米面菜蔬,軍營賬上沒什麽錢,刺史又推三阻四,林飛白是拿自己的錢出來采買的,順便還采購了一批冬衣,爲了節省銀子多買一些,特意去了物價更便宜的湖州。

林飛白已經下了哨塔去迎那馬車,親自看那些米面菜蔬,拈着冬衣裏的棉花,滿意地點點頭,負責采購的軍需官和他道湖州刺史很是大方,命專人安排這事,并給了他們最低價,城中商會還捐了一批冬衣。

林飛白知道這其實是文臻的遺澤,但此刻再想起文臻時,心中雖然依舊會起波瀾,卻已經是溫暖餘波了。

他轉頭,看着眼底光芒欣喜的周沅芷,想着其中還有兩匹花色好看的絹布,也不知道是哪家湖州富商捐的,正好可以給她做身棉裙。

軍需官一邊卸貨,一邊又和身邊人道:“湖州城裏臨近年關,很多商人回家過年,備貨也有點緊張,耽擱了日子。我看着時間不多了,回來還有好多活要幹,出城就抄了近路,從赤岚山一條便道穿過去,嘿,說起來運氣真不知道算好還是不好,那條便道本來有條河,河上有橋的,誰知道秋上被山洪沖了,我正後悔這下要耽擱了,誰知道繞着河多走幾步,又發現了一座浮橋!還有啊,昨兒不是下雪了嗎,還擔心山間積雪難走,尤其是三道溝那裏,誰知道那片兒雪竟然都化了……”

本已經走開的林飛白,忽然又走了回來。

“那浮橋,位置在哪?你說的山間便道,位置又在哪?”

軍需官是本地人,便說了,那是一條比較隐蔽的道路。

林飛白聽完,一言不發,立即回大帳,擊鼓升帳。

片刻後,營中将官們對着地圖,議論紛紛。

“這……不可能吧?現在這時節起刀兵?”

“打仗還看時辰?都尉說河上有浮橋,積雪乍化應該是撒了鹽,必然是有大隊軍隊經過,這話我看有理,但看這方向,沖着的是湖州吧?”

“如果沖着的是湖州,那麽極有可能是唐家軍隊,他們順水而下,出來出口正對着赤岚山脈北面。”

有人忽然說了一句。

“湖州……現在有兵嗎?”

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一會,又有人道:“建州軍聽說今天剛到……但是……”

其餘的話不用說下去了。

建州軍剛到,必定亂紛紛,情況地形環境什麽都不熟悉,紮營适應還需要一段時間。另外,建州軍換防,對湖州歸屬感低,建州都尉到來的目的也未必那麽純,能否還像以前的湖州軍一樣,歸于刺史麾下,勠力同心,捍衛湖州呢?

林飛白雙手按膝,沉默半晌,忽然道:“點兵!”

衆将嘩然。

“都尉!不可!”

“都尉,那是湖州的事,我們的職責,隻是守好平州!”

林飛白厲聲道:“湖州若下,平州焉能安!”

“但我們就這點兵,如何能抵擋唐家大軍!再說建州軍不是已經到了嗎!”

“建州軍抵擋不了唐家,平州軍也抵擋不了,隻有兩家合力,趁唐家大軍立足未穩,前後夾擊,才有勝算。至不濟也能攔住唐軍偷襲,給朝廷争取時間!”

“都尉,未得朝廷旨意,不可輕易發兵出平州域!”

“軍疏第三十二條,臨近城池遇險,周邊諸州軍有援助之責!”

“都尉!”

林飛白一擡手,桌案上令箭忽然飛起,金光一閃,奪地穿入那反對最激烈的将領額頭,從前額穿入,後腦穿出。

鮮血噴了所有還想說話的将官們一身。

将所有反對和言語都生生堵住。

林飛白端坐案前,尚未病愈的冷白的臉微垂,長長的烏黑的睫毛也微垂,唇線卻抿成剛直的“一”,殺氣和煞氣幽幽彌漫在帳中。

“平州軍校尉黃德,克扣軍饷,中飽私囊,欺壓士兵,臨機畏戰。”他一字字道,“依軍疏第一百三十二條,殺。”

最後一個字擲地有聲,濃膩的鮮血緩緩流出帳外。

林飛白按劍起身,所有将官霍然站起,垂頭魚貫跟随而出。

片刻後擂鼓聲如悶雷,林字大旗在風雪裏飄揚,平州軍連夜拔營,策騎而出。

周沅芷追了出來,臉色蒼白。

林飛白在馬上看見,遠遠地一揮手,“師蘭傑,送她回天京!”

師蘭傑不得不臨時勒馬,轉頭向周沅芷馳來。

周沅芷卻讓過師蘭傑的馬,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跟着林飛白的馬跑。

她很快便跌了一跤,卻停也不停,便要爬起再追。

林飛白一扭頭看見,頓了頓,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周沅芷一擡頭,便看見眼前遞出的手。

林飛白的手。

幹淨,修長,指節分明。

她停住,忽然心潮起伏,想起這是自當年烏海初遇至今,他第一次對她主動伸出手。

穿越呼嘯時光,往事紛至沓來,最後都凝聚這一刻的溫暖指尖。

她微微笑起,伸手抓住他的手,林飛白将她拉起,替她攏緊衣領,輕聲道:“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周沅芷張大眼睛看他,瞬間眼中霧氣朦胧,但她覺得此刻落淚未免不吉,便将眼睛睜得更大,霧氣散去,她的眸光明澈如秋水,倒映這一刻他鐵甲生光。

她說:“好,我等你。”

林飛白微微一笑,手臂用力,将她抛到了師蘭傑馬上,再一轉身,衣袂飛起,落于馬上。

蹄聲急響。

周沅芷忽然跳下師蘭傑的馬,快步沖上哨塔,遠遠地,看見沉沉冬夜裏,那人寒衣如鐵馬如龍,身後潮水一般的軍隊,踏雪頂風而去。

……

六月最後一天,也可能是山河和天定全系列求月票的最後一天,九千更,來張月票可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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