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臻和蘭旖出門後不久,燕綏也出了門。
他在出門前,去了文臻房間看了看,怕驚動她,沒有進門,眼看帳子放下一半,被窩高高隆起,采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後他披上大氅,帶着護衛們無聲出了門。
在暗樁的指引下,避過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廟的方向去的,卻走的是家廟後方的一處墳地,在一處舊墳之前停下,中文撿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殘碑上敲了幾聲。
裏頭也回敲了幾聲,然後墳頭忽然被掀開,探出一個黑黝黝的腦袋,咧嘴一笑。
午夜墳地看見這麽一幕場景挺瘆人的,中文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那人坐在墳頭,鬼氣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飄了下去,燕綏也便跟着,底下卻并不是想象中的肮髒污濁,相反十分潔淨,陳設講究,像一個正常房屋一樣修出了裏間外間書房,書房裏還有琴棋書畫。一個青衫人正坐在書案前作畫,隐約可見畫的是個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蒼白,看不出年紀,說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見燕綏進來,頭也不擡,直到畫完最後一筆才擱筆,将那畫仔細吹幹,小心擱在旁邊條案上,那條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畫,都畫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秋千的繡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綏也不說話,坐在一邊看他畫完,那帶他們進來的男子,翹着腿道:“殿下啊,怎麽,看着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錯了,殿下怎麽會不安?殿下本就沒有良心這種東西啊。可笑我還以爲殿下有了女人,再見這些事,多少便能觸動柔腸一些呢。”
中文皺眉道:“曾不凡你少陰陽怪氣。你爹的事豈能怪殿下,怨了這麽多年也該閉上你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聲,不說話了,中文卻又向燕綏道:“殿下莫理他,其實他也是個性情中人。”
燕綏卻踱過去看那些人物畫,曾不凡也湊過去,指指點點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畫,是不是越來越精進了?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時刻刻在心頭的那種,又像是每日親眼看着一般鮮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着,先是深以爲然,随即心裏咯噔一聲,覺得哪裏不對勁,忍不住去看燕綏。
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曾經和長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後來聯姻卻出了問題,兩邊交惡,一對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卻是個情癡,受此打擊,後來行事便多有悖逆,漸漸便失去了繼承人的地位,被唐羨之取代。
這事兒當年有燕綏手筆,中文是知道的,後來這位唐大公子漸漸便有些神智昏聩,被移送到家廟休養,實際就等于被放逐了,但這些年,在燕綏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線并沒有放棄這位唐家曾經的繼承人,在家廟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綏的人多年對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顧,甚至爲他在家廟後面開辟了這處密室,供他休養并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漸漸也習慣了衆人的照顧,似乎并不知道這些人其實是他淪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廟被軟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畫,畫那再也無緣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見,隻覺得這畫比當年川北傳過來看過的畫更加精妙逼真了,一開始以爲是畫技,此刻卻不禁多想一想。
畢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譜,卻很少說廢話。
曾不凡和燕綏的淵源性質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懷曾經是燕綏派出的最高等級的間諜,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陽的要職,卻在當年唐羨之烏海之行後,就被唐家以玩忽職守罪名下獄斬首。事後燕綏推測應該是曾懷細作身份暴露被尋借口殺害,後來就要不要接回曾懷子女之事還曾和文臻有過一場辯論。
之後燕綏依了文臻所請,給了曾家子女自行決定的權力。曾家有兩子回了東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來,願意繼續爲朝廷細作,爲父親報仇。
這種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
燕綏看着那畫,卻沒說什麽,唐大公子忽然将畫一收,木讷地道:“去,别看髒了我的畫。”
誰也不會和一個半瘋的人計較,燕綏卻道:“人都未必幹淨到哪去,怕什麽畫髒。”
唐大公子一聽就急了,霍然站起,怒聲道:“休得胡言。雲婉素愛潔淨,每日必定盥洗數次,一日衣裳數次更換……”
他忽然不說話了,燕綏靜靜地看着他,道:“你怎麽知道的啊?”
唐大公子唏噓道:“我當然都記得。”
燕綏再不理他,問曾不凡:“都準備好了?”
曾不凡咧嘴笑道:“差不離吧!地點摸清楚了,路線摸清楚了,就等你們的高手和趁手的工具了,嘿,要知道,川北最近管制太緊了!帶隻鐵勺在身上都會被沒收!”
燕綏點點頭。曾不凡拍拍手,便走出高高矮矮幾個人,曾不凡道:“都是我們費盡心力找來的當年舊人,得過大公子大恩的。一人在軍械庫做倉兵,一人在馬場喂馬,一人的親戚在糧草庫。還有一個和唐城巡城司的司官有姻親,都用得着。”
又湊近燕綏,低聲道,“這些年給足了銀子,又有家小在我們手上,放心。”
燕綏嗯了一聲,便有一人上前帶路,幾人從墳頭裏出來,中文回身,看見唐大公子又鋪開了他的畫紙。
燕綏這邊一出來,夜色中人影閃動,他帶來的精銳也顯出身形,一行人跟着那帶路人,默默翻越山嶺,專門走那偏僻小路,一直到了一處山崗上,站在山崗上向下看,曾不凡指着左邊道:“那邊是馬場。”又指右邊,“那邊是糧草庫。”接着指兩者中間更遠處一座鐵黑的堡壘,“軍械軍備多半在那裏。但是大多是鐵家夥,拖不走燒不掉,防守嚴密更是空前絕後,大軍來都奈何不得。咱們人手少,時間緊,我建議就對馬場下手,馬場兵力較少,畜生又容易亂。”
中文也點頭,雖說肥肉有三塊,但最多也隻能啃下一口,自然要撿最容易得手的。
他凝視着黑暗中燕綏的側面,心想殿下冒險穿越川北還要搞事,尋常人定然以爲他是傻了,被朝廷如此兔死狗烹,還在兢兢業業幫助對付門閥?又有幾人能猜到,他是爲了文大人呢。
從川北的糧草軍械庫設置來看,臨近川北重要河域川江,而川江往南而下,支流通往湖州境内。
如果唐家真要起兵,必定先從平、湖、定、三州燃起戰火!
而湖州對于文大人意義不同,而且湖州大軍已經暫時被抽走,一旦陷入鐵蹄,文大人必定傷心悲憤,定要千裏驅馳,可殿下怎願意文大人置身險地?
既如此,便親身冒險,先爲她掐滅這危險的火苗罷了。
中文心中唏噓。
殿下每一份心意,都是以鐵血山海爲證,卻又不曾說出口的誓言,但願文大人能明白。
他看向燕綏,燕綏凝視前方黑暗,道:“那便馬場。”
中文舒一口氣,馬場簡單。
曾不凡眼底露出興奮之色。
那個馬場的喂馬人便悄然回去,過不多時,底下有細微的燈光閃了閃,這是無事可動手的信号。
中文揮了揮手,幾個黑衣人無聲掠下了山。
燕綏忽然對中文招了招手,中文過去,燕綏伸手,中文立即會意地掏帕子,曾不凡看見,不屑地哼一聲,轉頭走開。
中文把帕子遞到燕綏掌中時,卻聽見燕綏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了幾句。
他霍然擡頭,眼神驚訝,但随即掩去,低下了頭。
……
蘭旖發現自己甩不掉唐慕之這個跟屁蟲。
因爲她有全天下的動物做她的偵察兵。
所以一直到了客棧,她才無奈地停了腳,發現自己把情敵給帶到了燕綏的身邊。
這讓她很不甘心,正要換個方向繼續走,忽然看見樓上窗口人影一閃,一人掠出,看身形好像是林擎。
這半夜三更的,林擎去哪裏?
她看見了,唐慕之自然也看見了,她比蘭旖反應快,立即沖進林擎所在的那一層樓轉了一圈,發現人一個都不見。
她臉色雪白。
這半夜三更的,這幾個搞事精出現在川北,然後一個不見,這是要對唐家下手嗎?
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吧?
原以爲他們敢從川北橫穿膽子已經包天了,沒想到這幾個人的膽量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想象。
唐慕之毫不猶豫一掌拍在了還在發愣的蘭旖背後。
不管你是來幹什麽的,先解決一個!
蘭旖咕咚一聲便倒。唐慕之扛着她随便往林擎房間裏一扔,轉身就跟着林擎的身影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麽,心裏亂糟糟的,既不願意唐家遭了這幾個人毒手,也不願意這幾個人尤其是燕綏死在唐家圍剿之下。隻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一直跟着林擎,往城西而去,眼看林擎身後漸漸彙聚了好幾個黑衣人影,她越走越心驚,因爲那個方向漸漸荒僻且管制,那是唐家軍械庫所在地。
而林擎十分警覺,似乎察覺了什麽,她一個晃神,竟然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唐慕之停了腳,也沒繼續追,她猜林擎就是去軍械庫,這令她心亂如麻。
林擎既然去了那裏,那麽燕綏呢?燕綏也是在那裏嗎?
聽蘭旖的口氣,文臻卻好像去了唐城,這兩人爲什麽不在一起?
今晚的唐家,到底有沒有準備?
自己那位萬事在心的哥哥,最近一直留在唐城,到底是什麽盤算?
她正彷徨着,忽然聽見身後沙沙的腳步聲,似有大隊人馬接近,她警覺地回身,就看見黑暗盡頭黑色的轎子,轎子裏一人掀開轎簾,對她微微一笑。
她卻驚得連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父親!”
……
唐城裏,文臻聽見那句問話,便深吸了一口氣。
半晌她嫣然道:“唐先生是個聰明人,爲何總問些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呢?”
唐羨之平和地道:“以前是不會有答案,今日之後,卻未必了。”
文臻心中咯噔一聲,唐羨之卻又伸手邀請道:“既然來了川北,怎可不嘗嘗本地特色美食?”
他話音一落,廊上便灑下柔和燈光,仔細看卻是顆顆夜明珠嵌在承塵上,平日裏被寶蓋遮掩,需要時寶蓋移開,便現珠光柔和瑩潤,似無數溫柔晚月懸挂頭頂。
扇形琴之前台案上幾支梅花幽然吐芬。不知何時一張雪白雲石桌出現在台案前,兩張雲台繡墩相對而放,一行青衣侍女流水般上菜無聲。她們衣裳顔色素樸,質料卻高貴,燈光下隐隐珠光,和烏發間明珠交相輝映,容顔亦如美玉生輝。
文臻此時才發現,雖然冬季嚴寒,湖上應該更冷,但這小樓内卻溫暖如春,地面溫熱透過腳心暖洋洋的,顯然整座樓都有地龍。
遠處隐隐有絲竹之聲,紫英葵随風搖曳,身前白衣男子修身玉立,如雲如仙,他含笑的眼眸裏星光也醉湖水也清,氣氛祥和,如夢如詩。
文臻心裏卻亂糟糟地想撕逼。
今晚一定有大坑。
她要走。
可是面前人似天上人,天上人行的卻是天魔事,唐羨之給她走才怪。
他親自出面搞這許多花樣,不就是爲了留住她?
文臻面上笑吟吟的,心中在飛快盤算,目光無意識地在眼前的菜色和婢女之間梭巡,人美菜香,她目光欣賞,但其實都不入眼,忽然她一怔。
一個端上湯盞的侍女,忽然對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驚訝地看着轎中人。
轎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來,統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頗爲英俊,一雙眼眸顔色淺淡,眸光卻深,眉心川紋清晰,顯然思慮頗重,看人時眼眸習慣性彎起,卻又顯得柔和。
唐慕之卻下意識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麽第一眼看見文臻就不喜歡。
這彎彎眼眸笑意卻不及眼底的感覺太眼熟。
她退後一步,詫道:“父親,您不是已經上京了麽?”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龍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這在世家大族裏也不算新鮮。隻是父親爲何深夜出現在這裏?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貴客來,少不得你父兄親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會,道:“父親是要拿下燕綏文臻麽?”
唐孝成道:“那幾人膽大包天,想從我川北過境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門閥,如何能給人這般作踐?”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爲什麽還能安然回來?”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沒有将我的事通報長老堂。”唐慕之語氣平淡。
唐孝成皺起眉:“慕之,你何來這般的戾氣和怨氣?父親和家族何曾虧待過你,你心裏在想什麽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說那些年你爲了追逐燕綏幹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壞了家族名聲。你想要燕綏,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親,結果你自己破壞了,你既破壞此事,便收心也就罷了,卻又在留山和燕綏勾結起來,對你親哥哥下手,壞了他在留山的計劃,樁樁件件,都是大錯,你哥哥不和你計較,代你隐瞞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僅不感激,還要怨恨在心麽!”
唐慕之轉向他,靜夜孤燈下她看起來面目平闆,像戴了張霜雪刻成的面具:“親哥哥嗎?”
唐曉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聲,聲音譏诮,:“一胎雙胞,龍鳳呈祥。唐五唐六,唐族雙璧。聽起來真好聽啊。可爲什麽在我的記憶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并沒有哥哥呢?”
唐孝成臉色忽然變得漠然,也似戴了一隻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爲你年紀太過幼小的緣故。”他頓了頓,“你母親當年生下雙胞龍鳳,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們唐家,一向都把雙胎龍鳳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這雙胎龍鳳安然長大,且資質出衆,那簡直就是最好的兆頭。也因此,我們兄妹在族内地位同輩中地位很高,那麽問題來了,既然地位都很高,爲什麽哥哥在六歲後被當做繼承人一般培養,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書可以不讀,武可以不學,性情可以不貞靜,唯獨内功和哨技,卻日日嚴厲督促,特别是内功,明明學得并不出色,使用起來并不高明,明明可以棄學其他,卻總是還要我繼續學下去,這又是爲何呢?”
“那是因爲你是女子,女子總不能作爲唐家繼承人,一門武藝,學了便學了,何須高明?讓你半途而廢,又對你何嘗公平?那時候你大哥已經出事,你父剛繼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剛剛嶄露頭角,自然要将未來全族的責任擔起來。那又算什麽好事了?你哥哥兩歲啓蒙學音律,三歲習字,七歲遍讀四書五經,十歲可辯大儒,從六歲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詩書禮儀樂武射藝塞得滿滿,成年後又要日日爲家族籌謀,應對朝廷燕綏明槍暗箭,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又何曾有過一日松快?照爲父看來,那千般重擔都有你哥哥替你擔了,你該感到慶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擔了,擔上一輩子,我自然該慶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沒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擔了一時,終要我用一世來還!”
唐孝成緩緩轉頭看着她,溫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說這話?誰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顧自道:“說起來,女兒也很久沒見到您了。難得父女閑話,不如就說個故事給您聽?話說很久以前,有對夫妻,生下龍鳳雙胞,咱們東堂龍鳳胎一向是難得的祥瑞,那對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悅,那對夫妻中的丈夫,因爲自身才能突出,長子優秀,又有這麽一對龍鳳雙胎,便順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雙胞胎中的女兒,身體荏弱,便縱那對夫妻精心呵護,養在深閨,很少見人,還是在六歲的時候死去了,恰在此時,這位剛剛接任家主的丈夫,長子忽然又因爲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無表情地聽着,面容在燈光的陰影裏巋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勁敵很多。剛當上家主不久,引以爲傲的優勢忽然接二連三出事,難免就會被人拿來作爲話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别人當上家主平安無事,他剛當上家主就出這麽大漏子呢?自己家兒子都管不好,憑什麽管理這麽大的家族呢?龍鳳未長成便折一鳳,另一龍還算龍嗎?這位新家主立足未穩,眼看長子已經無力挽回,雙胞胎卻不能再出事,想着小女兒反正身體弱,藏在深閨,見過的人很少,因此,幹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從妻子娘家選了一個和小女兒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帶進了唐城,還是裝作身體荏弱,養上一年半載再出來見人,到時候也沒幾個人記得她模樣了,如此,雙胞還是雙胞,龍鳳還是龍鳳,新家主運氣真好啊,那一龍年紀小小,一番高壓苦學之下,及時嶄露頭角,幫助唐家長老會重新建立了對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将這家主之位,長長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這故事很不錯。曲折動人。依我看來,故事裏人人都有無奈之處,唯一幸運的就算那被抱來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這輩子也就是粗茶淡飯養到十幾歲,随便嫁個土财主,生兒育女,草草一生。卻因此機緣,進入這鍾鳴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這潑天富貴,金尊玉貴宛如公主一般地長大,怎麽,還要狼心狗肺地不滿不成?”
唐慕之點點頭,道:“是啊,是這道理。确實是金尊玉貴公主一般長大。她原先知道這故事時,倒也沒多少怨恨,頂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爲什麽這麽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樣實則處處不同,爲什麽這麽多年,無論哥哥待她怎樣她都始終無法起親近之心,她六歲之前的記憶被抹去,爲了扮成一個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後,她六歲之前的記憶隻有零星半點,她真以爲這是她的親人,親人爲何不親?想不明白,之後的許多年,她被這個問題折磨着,像小刀,天長日久地削磨着,先是鮮血淋漓,後來就結了疤,再後來就變得堅硬而有棱角,處處硬處處棱,不再自己受傷,隻會讓人受傷。”
“那也隻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來越偏狹。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誰會長成這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唐慕之轉頭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糞土之牆不可污也。不過世家大族,真的會選一段朽木,一堵破牆嗎?當真不是因爲看中她的堅韌心性和特殊體質嗎?否則你唐家無人肯練也無人能練的碎玉内功,爲何就她練成了呢?”
唐孝成眼神微微一閃,不說話了。
“哨技是唐家偏門,唐家視爲下等武技,男子都無人肯練,更不要說是女子。她去練了,隻因爲好爹爹說,練好了這個,可爲兄長輔助,爲此她磨破了舌頭,一次次嘴裏鮮血淋漓,打斷過骨頭,裂過嘴唇。碎玉内功她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隻知道進展很慢,練了那麽多年,她的武功内力都始終平平,這使她無法翻出太大的浪來,永遠不得不被她那好哥哥掌控着。她以爲是自己資質限制,直到她剛剛知道,碎玉内功,顧名思義,甯爲玉碎不爲瓦全,可全部倒灌贈與他人,也可在最關鍵時刻自爆和人同歸于盡,還可以在外力作用下,在與人交合時……令對方全身經脈碎裂而死。”
她沒有表情地咧了咧嘴角,盯着唐孝成的眼眸:“家主,您說,這好爹爹讓他這便宜女兒練這喪陰德的内功,想要做什麽呢?想未來需要時她爲她那好哥哥犧牲?想在和生平大敵對戰時讓她自爆?還是想她最終追逐那皇子成功,最後洞房花燭夜将生平所愛害死?”
“這就是你們抱她養她,朝夕相處二十餘年的目的嗎?”
“這就是你們身爲養父母,對着雖不是親生,卻也算親自撫養,聽着她滿含孺慕地喊着你們爹娘一日日長大的女兒,所一直抱持着的想法嗎?”
“你們在聽着那呼喊,看着那眼神,那笑容時,你們在想着什麽呢?想着鼎爐今日火候可足否?殺器今日修成否?毒藥今日練就否?”
“你們的心,是什麽做成的呢?爲什麽我覺得,你們的心才是那鼎爐,那殺器,那毒藥呢?”
月票今日有存貨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