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第415章 我願

第415章 我願

軋軋之響連綿,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毀。

忽然一道風聲猛烈,呼嘯而來,文臻和那些攔截的人齊齊擡頭,便見天際幽藍的光影一團猛然穿雲砸下,像是另一輪冷月亮轟在了前院的牆頭。

戛然崩裂。

重型鐵器撞擊之聲聽得人耳中轟鳴渾身發麻,一段時間天地無聲,于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隻見那片牆頭迸開無數黑鐵碎片,與此同時一隻重錘落地砸出深坑,前院牆頭攔截的人紛紛走避,有人躲閃不及受傷,而更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如一隻彈丸一般已經彈射入天幕深處。

這人當真反應快捷,别人還在逃生,還在發蒙,他已經當機立斷放棄,最先逃走。

與此同時喊殺之聲如潮水般卷來,聽聲音便雄壯,足可數千之數。

州軍到了。

文臻隻覺得腦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間嘣地一聲斷了。

頭頂青天和忍耐許久的虛弱疼痛都在這一霎猛撲了過來。

她倒了下去。

……

世界好像變成了兩種物質,一種是烈火,一種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兩者之間浮沉,或者烈火中呼号,或者在寒冰中窒息。這種煎熬的苦痛讓她恨不能就此解脫,堕入永恒的平靜的沉睡中去,隻是偶爾的冰火之間,屬于塵世的喧嚣和隐約的哭喊,總讓她心念一動,覺得仿若還有牽挂,難以抛下。

……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于燥熱和寒冷中隐約有了一些意識,能聽見身邊仿佛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也有人說話,聲音卻如在水波中動蕩,忽遠忽近,隻感覺得到語氣的焦灼,她的意識也忽遠忽近,并不能将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隻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爲什麽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我這是怎麽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我……我這是不好了嗎……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綏會傷心嗎?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溫度在不知不覺中變高。從初春走向仲春,然後初夏至盛夏,蟬聲在某一刻瘋狂鳴起,聲音如鋼鋸一般要割裂人的腦子,有人抱着頭滾了下去;雲層忽然壓得很低,空氣中似乎飽含了水分,沉沉地馬上要滴下雨來,炎熱和低氣壓仿佛捆住了人們的咽喉,有人勒着喉嚨倒下。黑紫色的雲中隐約穿出淡金色的閃電,忽然一個暴雷,嘩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來。

這雨在正常的人間真是無法看見也無法想象,伴随着龍卷風和烈電,呼地一下便卷起一個人,那人慘呼着瞬間不知所蹤,而電光豁喇一聲,劈在了燕綏前面一個台階,立刻一具焦屍便無聲滾落在他腳下。

而暴雨像從天潑下,落下的瞬間所有人就都從頭到腳濕透,渾身沾滿泥水,雨水嘩啦啦順臉流,眼睛都睜不開,台階變得又濕又滑,不住有人滾落,此時已經三千餘級,日頭已經過了一日有餘,體力不支的,被春季災難折騰掉的,滿滿人頭已經不足一半,這一路滾下來,又帶倒了不少。

夏,代表着氣候多變,雨橫風狂,炎熱雷暴,水患多災。

燕綏衣飾一向華美齊整,便是在炎熱的普甘,也是從頭到腳的絲袍,此刻濕淋淋貼緊身上,倒顯出全身線條優美流暢,寬肩細腰大長腿,而烏發濕透,襯得臉色雪白,微微仰起臉時,多一分令人驚心的凜冽。

這般的雨,和那年烏海炸毀婚船後的雨倒也差不離了。

記得那時他在桅杆上往下撲來,她站在船上惶然擡頭,那一霎她的眼眸睜得巨大,滿滿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當時一定以爲自己是想自殺,一臉受到驚吓的表情。

然而他那時,隻是想看看她會不會爲他擔心,還想看她眼裏滿滿隻有自己的影子。

确實看着了,但是現在想來,有點後悔。

吓着她了呢,在那種危急時刻。

他總是爲她着想得不夠細膩。

額頭觸及手背,忽然隐約聽見一點細微的動靜,他擡眼,就看見自己前面那個人的腳已經沒了,而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從暴雨中滑過,嘴裏隐約還叼着半截蒼白的腳跟。

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動,又一條黑影趁着閃電暴雨從泥水裏混了過來。

是一條陰險的豬婆龍,盯住了這個别緻而又高傲的獵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張開,利齒森森,向着燕綏的雙腿。

然而在那利齒咬合之前,一隻蒼白而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閃電般一抓一摔,砰一聲豬婆龍偌大的身軀在台階上摔得雨水四濺,随即那隻鐵鉗般的手一把摳進了它的頭頂,劇痛讓那豬婆龍拼命搖頭擺尾,卻無法掙脫那隻可怕的手。

又是一條黑影一閃,從燕綏的另一邊打算偷襲,要在這暴雨閃電的掩護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燕綏另一隻手鬼魅般伸了過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後他就一手揪一個,因爲對稱而滿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聲,左邊豬婆龍的腦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着他磕了一個頭。

“唐五,不錯,很虔誠。”

“咚。”又一聲,右邊豬婆龍的腦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個響頭。

“燕五,可以,夠孝心。”

……

人還是來來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舊在水深火熱中熬煎,能偶爾聽見君莫曉的哭泣,張夫人的怒罵,采桑的嗚咽,後來還有孩子的哭聲,似乎有人在阻撓将孩子抱來,然後采桑哭着說,“小少爺,來喊娘,把你娘喊回來!”君莫曉聲音哽咽,“讓孩子陪陪她吧……讓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轉她了。可憐孩子,至今沒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還沒活到二十,還沒找到死黨,還沒和燕綏白頭到老,還沒……

前方忽然出現一線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而孩子的哭聲和友朋們的嗚咽之聲漸漸遠去,周身的疼痛也随着步子的邁進在逐漸消失,她歡喜而輕盈地逐光而去,卻隐約聽見身後總有砰然之聲,一聲,又一聲,動魄驚心,她回首,卻看不清身後,隻見濃霧漫卷,隐約玉階千層,風霜凜冽,風霜之後隐約人影修長,喚一聲蛋糕且住……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時炎熱的空氣在退去,風漸漸轉冷,而翠葉慢慢變黃,瑟瑟從枝頭離落。

樹上的果實在忠實地記錄着光陰,轉瞬從青至紅至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這時候大家已經在四五千級了,兩日兩夜過去,饑餓和缺水和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隊伍裏的人們,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仿佛聽懂了衆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實落下來,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灘漿水,散發着馥郁的香甜氣息。

磕長頭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沒動,卻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閉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豐美滿溢的汁水。

然後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們,都駭然看着他骨碌碌滾下去,臉已經如那果子一般腐爛。

這世間無數豐美誘惑,抗的住才配獲得。

剩下的人繼續前行,隻是那額頭已經青紫,雙膝已經腫大,一步步都若千鈞之重,山風有時會忽然燥熱起來,比之夏天不遑多讓,秋陽熱辣辣地灼着人們的皮膚,空氣燥得聲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裏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喃喃的頌聖之聲低了許多,下一瞬細細的冰雹粒子,嘩啦啦轉眼鋪了一台階,跪下去的時候痛徹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熱一冷之間,便有無數人頭重腳輕,一忽兒秋風再起,一地銀霜,地面起了一層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豐。萬物成熟,秋陽氣燥,寒潮霜凍,氣候多變。

燕綏身上濕透的袍子已經幹了,又凝了一層細細的霜,淡金色閃着銀光一般,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迷離,而一雙眸子卻更清醒。

那些果實墜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氣更爲誘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時,嫌棄地将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撥開。

不要髒了我前進的路。

這世間萬物誘惑,于他早已不是誘惑,他有這人間最純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隻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圓,有點像在長川,那晚小院廚房裏,兩人頭碰頭吃的那些湯圓。

黃葉飄落,色澤燦金,又有點像留山四季樹的落葉,他曾爲她采葉片無數,做那肖像一幀。

肖像畫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來不知怎麽看見,喜歡那别緻樹葉喜歡得不行,托人快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樹葉。

他知道後,命人傳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樹,隻留下了一批種子,将來隻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内。

隻給她獨一無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親娘也不行。

當初對着湯圓許下的願,不知何時能實現,一生裏迎潮鬥浪,掙紮不休,想要巨浪高頭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霧氣之後飄搖的那點燈火,不知何時能夠觸及。

那麽能爲她做到一絲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謀取與分割。

蛋糕兒,你爲我布過餐前刀叉,挽過衣袍下擺,執過日夜炊食,更謀過這皇族生死,朝堂風雲。

而我看似滿身榮華,卻其實一懷孑然,能給你的,不過是這萬階之上,一步一行,願你此後餘生所見,皆是秋之豐美;願你此後餘生所得,皆是碩果累累。

願你遠離黑暗深淵,記得紅塵百年,于告别之前再回首,能見我此生牽念。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

……她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努力睜大眼睛,卻總看不清那人在做什麽,隻隐約一起一落,一個動作重複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卻總不見他抵達自己面前,她回頭看看,那一線明光仍在,隐約還有微風卷花香送入鼻端,一縷縷都是誘惑,她很想奔過去,可不知怎麽卻無法挪動腳步。

濃霧卷起,寒氣滲入,濃霧那頭忽然變了景象,俨然從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長似劍,寒風怒吼,冰洞處處,那人在風雪之中依舊重複那個動作,步履維艱,身影越發模糊,他所經過的石階,隐約留下一片淡紅的痕迹,她不知爲何心頭一恸,忽然淚流滿面。

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這是這段時日裏現實的聲音第一次将她驚醒,她感覺有人被急匆匆延請而入,随即自己被扶起,有什麽東西塞入唇中,立即化爲微微苦澀清涼的液體流入肺腑,那液體所經之處,疼痛燥熱寒冷都散去許多,隐約聽見君莫曉狂喜的聲音:“……脈象好了許多!多虧殿下令你千裏送藥!”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綏派人送藥?是将那顆寶貝藥又送回來了?這可糟了,這藥對燕綏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他偷偷用了?那燕綏現在怎樣?他沒了藥,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藥,那他該怎麽辦?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棄普甘尋藥的任何機會……

……

偶一擡頭,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也隻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虬髯碧睛的異域大漢,有周身如木如鐵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軀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周身衣衫零落,煙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遍布傷痕。

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因爲誰都知道,冬,是四季裏最爲嚴酷的季節。

秋日的金風轉眼便摻了細細的雪粒,然後變成雪片、雪花,最後變成磨盤大的雪塊,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臉上。

風像是從地獄裏咆哮而出,四面八方沖撞而來,将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濕滑的台階轉眼便結了厚厚的冰層,跪上去就能滑下來,手掌貼上去,徹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肌膚被黏住,因爲渾身肌膚早就沒了半分熱氣,比那冰雪還冷。

接近山頂的霧氣越發濃郁,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遠的一級級台階,燕綏忽然聽見極其細微的裂冰之聲,和那腳下踩着冰的聲音也差不離,然而久經風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飄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後的那個虬髯漢子雙膝落下,然後一聲長号,聲音空洞回響不絕——竟然像是落入了一個深邃之處。

燕綏再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的台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地面上是一個冰窟窿,而霧氣迅速又聚攏來,遮沒了那個窟窿,仿佛從不曾吞噬一個人過。

風雪越來越暴烈,卷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這蒼生貪心,蝼蟻般的人類也敢肖想這人間富貴榮華幸運長生,風雪裏時不時閃過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聲響,那個身軀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風雪中什麽東西撞着,竟然高高飛出足足數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後,于峻崖白雪之上,拖曳着幾道淋漓的血色緩緩墜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來,卻是一隻凍僵的猛獸屍首。

而再往上,幾乎每一步,都要和這飓風對抗,和暴雪對抗,和寒冰對抗,和無處不在随時出現的冰洞和各種凍僵的屍首對抗。

每一步都要耗盡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幾倍的力氣。

在這已經曆經劫難的數日數夜之後。

蒼天仿若還在宇宙那頭,這山巅上隻剩了盤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獸一聲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閃,那個渾身如木如鐵的怪人便被一隻巨掌撈走,帶至山崖邊緣,然後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風冷雪,冰封萬裏,百獸受害,雪人肆虐。

燕綏身上的絲袍經過暴雨的洗禮,秋霜的淩虐,到如今冬雪覆蓋,已經闆闆硬硬,也像一塊金色的冰塊,閃着更令人心頭發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來,膝蓋像是機器一般機械地移動,從肌膚到血液都似被塞進了冰雪,每一個動作都艱難。

膝頭上褲子早已磨破,一片鮮血淋漓,然後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結了冰,早就變成了不知道是什麽顔色和物質的東西,再在跪下時,一片片碎在台階上。

身後每級台階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血痕,長長一條,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舊一絲不苟。

因爲這是要爲她獻上的虔誠。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着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單薄的雙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擔架的繩索磨破。

她長久跋涉在雪中的雙足,是否也曾被凍得青白生遍凍瘡?

她彼時還一懷憂懼,恐懼着自己不能醒來,恐懼着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最終自己醒來,在喜堂攙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過側首,一笑。

那些苦難艱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彎起的眼角。

風雪中巨大白影一閃。

膝下忽然出現冰窟窿。

一大團巨物被暴風雪卷着橫撞而來,也不知道是哪隻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前方的石階上一大片冰棱豎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幸存的同伴,那個赤足僧人,閉上眼,喃喃念起佛号。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強人,但那幾位,連一次攻擊都抗不下,而這位,遇上所有的殺手。

願他往生極樂。

風雪中,燕綏睜開眼。

倒下。

正好橫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隻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橫着一掄,仿若金屬交擊之聲響起,硬邦邦的屍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然後他将那山大王屍首一豎,宛如石碑般擋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撈了個空,卻被那突然豎起的虎屍絆了一個跟鬥,身子前傾,山一般的陰影向燕綏倒下,正在此時一隻手伸了出來,頂住了它的肚腹,拳頭一旋,身子遊魚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個冰窟窿裏。

一切都隻在須臾之間。

隻是那雪人實在兇悍,被栽進去之前,終究還是把那個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綏噗地一聲,一口豔豔的血噴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給它畫了顆灼灼的心髒。

終究是體力耗盡,軀體僵硬,反應慢了許多。

不過,最後一招,是偷學她的絕技呢。

片刻之後,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聲佛号還沒完。

燕綏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長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卻隻剩下一條眯着的線,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普甘這裏,或許,這裏已經不是普甘。

這四季都不該屬于普甘,隻是這人間氣象極緻,被大神通者瞬間搬運。

他仰着頭,看那渾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長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臨時休整的園子裏,她和他合作堆過一個真正的雪人。

是一個采梅花的雪人燕綏。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将那雪巨人的胳膊擡起,蘭花指翹起,向着心中東堂的方向。

于這高天之上,四季輪回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最後幾級階梯之末,傳說神祗将開啓的門扉之前。

爲你再堆一個雪人。

我想要采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園裏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來自天外,降自雲端,落在我眼前,從此沉沉堕入我心海最深處的那朵,永恒的紅珊瑚。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生裏所有将要遭受的風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

……她依舊沒有醒來,于偶爾清醒中也曾聽得人們歎息議論,說那藥畢竟不是爲她所制,并不對症,隻是緩解了她的部分症狀,然而她自來到湖州,耗損心力太過,生産之時勞損太過,終究是傷了根本。

也說未必就會喪命,但怕是會長睡不醒,嘈雜的來去不休的腳步聲漸漸減少,人們的步聲漸漸小心而輕微,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甯心靜神的香氣,孩子被抱在她身邊陪她安睡,莫曉每日會在她身邊爲她讀書。

她的夢境變得平和安甯,那些霧氣還在,霧氣後的人還在,她不再試圖往那光明處去,守在路途中間,隻想看清霧氣後的那個人到底在做什麽,忽然有一日一陣風卷來,霧氣散開……

……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風雪乍收,雲霧散去,冰消雪融,化爲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鐵黑色的石面,轉而又生了淡綠的青苔,青苔漸漸濕潤飽滿轉爲瑩綠,随即又緩緩變爲淺淺的褐黃色,再一塊塊剝落,剝落的崖壁卻不再是鐵黑色的,而是一種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瑩白色,微微閃着紫光。

一霎過四季。

風雪以一種奇異而緩慢的姿态被天際的流雲卷走,卻并沒有立即消失,在那片雲下化爲雨化爲霧最後成爲一片氤氲的紫氣,布滿天地間。

水晶一般的石階不斷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過之處,萬物複蘇,蟲蟻退避,遍地的草發芽抽節枯黃衰敗再發芽最後轉爲瑩白色,遍地的花開花結果墜落果實幹癟最後都閃着盈盈紫光,僵硬的猛獸屍首舒展身體,一個懶腰咆哮一聲走入山林,雪人卻化爲清風不見。

清泉掠過袍角,絲袍光潔如新,周身的傷痕卻還在。

台階卻不見了,眼前是一條花草小徑,剛剛長出來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條白底紫花的長毯,通向盡頭一扇半開的門。

門前隻剩下兩個人,赤足僧人和燕綏。

兩人都沒有看對方,左右走上那條花路,腳下的感受居然還是堅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仿佛都已經不是人間物,隔了塵世和山海,在另一個空間裏搖擺。

門開着,走過四季輪回,磕過萬級石階,便有願望等候。

門内依舊是一片霧氣,并沒有想象中的仙境或者廟宇,隻在霧氣盡頭,隐約看見螺旋狀頂頭鑲嵌着巨大寶石的高大的圓塔,和雕刻着古怪圖騰的雙人合抱都不到邊的雪白圓柱。

寶石碩大,七彩光華,照耀着椰樹闊大的碧葉。

有隐約的異國梵音吟唱,不知遠近。

這一刻仿佛又回了普甘。

霧氣被寶石照耀得五色迷離,其間懸空漂浮兩盞心燈,已經點亮。

燕綏忽然聽見自己心裏一個聲音問:“異鄉人,你想要什麽?”

他便也在心裏問:“你難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這廟給拆了,寶石給蛋糕兒帶回去做賠償。

心底那聲音好像默了一會兒,随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樣的。”

燕綏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小平台,平台上一個玉池,玉池裏一泊黑曜石般的閃光的黑水,裏頭一棵雪白的根莖。

他知道那就是窩台,也就是那個藥方裏最詭異,幾乎無人聽說過的,号稱“天賜”的那味藥。

心内的聲音忽然變得低緩,充滿誘惑的語調,“看,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是嗎?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曆經苦難上山來求的寶物不是嗎?我知道你要的便是這個,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飄了起來,自動往他手裏塞。

燕綏沒動。

眼看那東西就要塞到他手中,遠處的梵唱之聲越發悠然。

燕綏忽然一縮手。

玉池落地,砰一聲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莖滾在了泥裏,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腳邊。

心底的那個聲音一變:“你不要?你爲什麽不要?

燕綏:“你有病?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要這個?”

“……”

那聲音有點氣急敗壞,“你明明要的就是這個!”

燕綏:“我要什麽我自己說了算!你胡攪蠻纏的哪裏像個神?窺人隐私,巧言令色,誘人失足,引人堕落,還有那磕長頭路上四季之苦,死傷無數,你真是慈憫爲懷的神?你其實是普甘傳說中的需要人命和惡念獻祭的惡魔吧?快一點,我沒時間和你羅唣,要給快給,不然我這就拆了你的廟,拿走你的寶石,找出你是魔的證據,回頭告訴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這世世代代的供奉!”

“……”

你就是看上了那塊舉世無雙的寶石了是吧是吧!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點氣急敗壞的調兒又收了,又換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調調,十分慈祥地道:“衆生皆我兒。跪下吧,許你一個心願。”

燕綏:“我爹在東堂呢。不磕了。磕夠了。”

“……”

又要暴躁了怎麽辦。

“許願怎可不落膝。”

“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數字好,齊整,不能再加。”

“……”

赤足僧人比燕綏慢一步,靜靜地等待燕綏先完成心願,眼看他一動不動,臉上神情卻變來變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對話,卻是一會兒臉色平靜微帶譏诮,一會兒臉色變幻多端,又像一個人在和許多人對話,無端地覺得詭異,不由得退了好幾步。

又是好一陣安靜,那個聲音最終長歎一聲,低低道了聲:“終究是有緣人,但望今日結下善緣,未來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燕綏:“嗯。”

“許你一願。”

燕綏擡頭,凝視着那盞屬于自己的心燈,普甘神廟的煙火照耀着永恒長青的椰樹,在這神山腳下,萬千蒼生俯首于泥濘之中喃喃,求着蒼天之上的虛無缥缈呼應着自身的野望,卻不知真正的神祗就是自己,隻在自己心裏。

而他的心隻給了那個女子,在遇見她之前他見這大千世界蒼白無色,遇見她之後人生才成了畫卷,從此他所有的牽記和夢想都镂刻着她的名字,他的膝下隻染着爲她求禱和希冀的塵灰。

但願她得真正自在。

他伸手,那隻心燈悠悠向他飄來,在他掌心一閃一閃,像含笑的眼睛。

“我願她永順遂,長安甯。”

“我願她能渡一切災難險厄,人生轉角總遇春花滿樓。”

“我願她這一生以及來生,未必要與我爲伴,但永與幸運爲伴。”

“我願以上所有願望,降臨于她及此刻所屬于她的一切之身。”

“我願……她無痛無災,孩子順利降生。”

……

………………………………………………………………………忍痛多放點字數,寫到燕綏發願。那些未曾出口的牽念,難以盡述的誓言,都在最後這一刻,才爲世人所明白。

這個時刻,不爲燕綏要張月票,我覺得對不住他啊,唏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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