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問你,今晚這麽一個好機會,一直在背後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們的盟友,爲什麽沒有趁機出手。”
蘇訓靜靜看她。
“那是因爲,他們已經出手了。他們一直準備的出手的人,就是你。”
蘇訓笑了笑。
釋然的,放松的,仿若所有心事終于放下的笑容。
“但是最後,你沒出手。所以他們再三催促之下,急了,才不得不在快到九曲林之前,動用了原本不一定準備動用的這兩個殺手。”
“嗯。”
“蘇訓,你是誰?”
“好叫大人得知。在下,是湖州前任别駕之子。”
文臻長長吐了一口氣。
原來在這裏。
唐慕之的未婚夫,聞名不得見面的那位“頗有故事”的别駕之子。
難怪唐家會爲她找這樣一位未婚夫,一方面需要和湖州維持良好的關系,另一方面這張臉也聊表安慰。
她忽然想起那日龍祠後山的大火,看見他那個奇怪的手勢。
想必那日他已經得知父親的死訊,便以那漫天大火爲父親作祭。
定王的人是看着火星已經滅了才離開的,之後沒有人上去過,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時蘇訓不在她身邊。
他應該在隊伍的最後,令火星回到了燃燒的那一刻。
從一開始,他就是唐家埋在她身側的最深的一枚棋子,并不奢求時刻阻她之路,甚至可以爲她出力賣命,隻求在她最關鍵時刻,一擊必殺。
唐家,果然不愧是心思深沉的第一世家。
至于怎麽讓蘇訓剝離了别駕之子的身份,怎麽獲得全新的身份來獲取她的信任,對于唐家來說,并不是難事,那個真正的定州望族之子蘇訓,應該已經死了吧。
所以在先前的套話裏,他心神浮動之時,終于露出了破綻。
“既然是王黼之子,既然和唐家已經達成了協議,想必唐家手裏也有挾制你的理由,那麽,爲什麽不出手?”
蘇訓沉默。
女刺史如此通透,說與不說,都已猜透。
和唐家自然是有交易的,爲父親報仇是一條,母親還在他們的“照管”下。
也不是沒出過手,迎藍山莊換過人,龍祠後山放過火。其餘時候,便依照囑咐,盡管安分潛伏,隻等最後時刻。
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
放棄是最終的決定,動搖卻開始得很早。
早得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從小葉村她對蒙珍珠一家的照拂裏,或許從湖州城進城巧解爲難裏,或許從迎藍山莊勸說毛之儀的攻心計裏,或許從山莊書房她爲救他留下的傷疤裏。
或許從那日枯井邊她提起唐家吸血湖州爲害百姓的怒責裏,或許從她恩威并施收服州軍的手段裏,或許從她藏珠湖上翻覆平台一日定湖州的殺戮裏,或許從豐寶倉下運糧密道出來看見好相逢巨大的裝滿糧食後院的震撼裏,或許從她對着烈日焦土求禱懇切的禱詞裏,或許是從大火裏她指揮安排的鎮靜裏。
或許隻是那些日日夜夜,跟在這位東堂史上首位女刺史身邊,看着她艱難竭蹶,步步驚心,披荊斬棘,始終心懷這民生百姓,鄉老桑麻。
父親這些年來的作爲,他并不苟同,也委婉規勸過,隻是很多事他也并不很清楚,原以爲父親尚有冤屈,直到跟在刺史身邊,才知道父親到底都做過了什麽,才知道自己那些年的錦衣玉食,每一絲每一食,都染滿了百姓的血淚。
張钺要他幫忙整理賬簿,這本是唐家要他出手奪取或者毀去的,他自己放棄了。
采桑問他,會像張大人一樣保護大人嗎?他說,是的。
說之前尚有猶豫,說出口便是諾言。
人生前二十年的路行岔,最後這短短一途能伴在她身側,随着她漸漸行回正道,可堪安慰。
沒什麽好怨尤的,也沒什麽好解釋的。
他隻是笑一笑,道:“不想出手,便不出手了。”
文臻凝視着他,隻覺得他臉色似乎越來越白,在這夜色裏幽幽地似乎要暗淡下去。
聽得他道:“我母親……還在唐家手中……大人以後若有機緣……便請救上一救……”
文臻忽然伸手一抄,抄起了他面前的水。
滿手掌的殷紅。
她霍然變色,伸手就去拎他的胳膊,“你上來!”
蘇訓讓開了。
“大人,我活不長啦……這裏應該沒殺手了,但是九曲林快要到了,你……後頭小心,那邊一定還有人……”
“蘇訓,爲什麽會這樣!是不是你動用了第二次異能的緣故!”
“嗯……還有一個原因……我這能力……一生隻能用七次……用完了,也就沒命了……大人您想想啊,若是這能力能無窮無盡地用,這老天對我,也太偏心了……”
文臻心中一片冰涼。
是啊,她心中疑惑過很多次。蘇訓這異能也太逆天了,若是能無窮無盡地用,那豈不是要誰活就活,那還有什麽天道可言。
蘇訓的異能,是要以透支生命爲代價的。
并不顯老,但卻會無聲無息縮短他的壽命,他所挽回的每一條性命,都要他自己的壽數來賠。
難怪最近看他氣色越來越不好。
老天爺一向是公平的。
公平得近乎殘酷。
“蘇訓,你上來,你上來……”她用力拉着蘇訓,不管怎樣,這種時候,不能讓他再泡在水裏。
“上來……我給你看看……以爲演泰坦尼克嗎……”她哽咽着罵。
蘇訓聽不懂她說什麽,隻露一抹淡淡的笑意,一隻手摸索着在臉上摸了一陣,輕聲道:“其實啊,我還有樣天授之能……我能模仿别人的臉……我想讓你看看我自己的臉……記得我的樣子好嗎……”
他放下手,文臻看見一張清秀的少年的臉,遠不如燕綏美貌,微微有點圓潤,皮膚細膩,眼眸細長,整個人清清潤潤的,襯着那顆不會改變的紅痣,有種天生的慈善相,和他平日裏有點沉冷的性子不太搭,或許他本來的性子也并不是沉冷的,隻是家中的巨變和整日的僞裝改變了他,或許他本該就是一個像毛之儀一樣天真快樂的官家少年,珠玉般玲珑,在嬌養呵護中長大,一生安适,不受風雨。
文臻摸了摸他的臉,想起他因爲這張臉受到的委屈,咬了咬牙,道:“你比燕綏看着順眼多了,以後再不要像他了。”
蘇訓似乎笑了笑,偏頭,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後猛力将船底往前一推。
他用盡了最後的全部的力氣。
船底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文臻飛快地伸手出去,終究沒能抄住他。
眼睜睜看着他沉了下去。
那一片湖面迅速恢複了平靜,月光溶溶地鍍一層淡淡的銀白,一抹随風而來的落花悠悠蕩了過來。
懷裏的孩子忽然嘤嘤哭了起來。
文臻機械地擡手去哄他,“乖乖不哭,不哭不哭……”手剛擡起,眼淚便無聲瀉了滿臉。
……
九曲林就在前方。
爬滿藤蔓的青色牆壁自水面之上安靜延伸。
文臻将孩子用帶子捆在胸前,外頭罩上自己的罩衫。又吃了幾顆藥。
過量吃藥對身體不利,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急,渾身都在刺痛,頭更是炸開一般嗡嗡直響,靠着燕綏給的幾顆藥,勉強按捺了下去。
前方圍牆下有個洞,就在船将要過洞的那一刻,文臻起身,一腳将船踢了過洞,自己則騰身而起,抓住了圍牆,順着圍牆一路爬了上去。
她剛爬上牆頭,就聽見底下噼啪刀砍炸響之聲,還有人嘴被捂住努力掙紮的唔唔之聲,借着藤蔓的掩蓋從上往下一看,果然底下黑壓壓的都是船,船上都是人,她坐的那隻船船底剛剛出了洞口已經隻剩下了半截,剩下半截支離破碎。
如果剛才她坐在那隻船底上進洞,現在大概也是河上漂浮的屍首了。
幾艘船扇形團團圍着圍牆,其中兩艘船頭,張夫人和君莫曉正被人挾持着,唔唔之聲也是兩人發出來的,水面上飄着不少屍首,想必是刺史府和張家的護衛。
想必蘇訓那着棋子失敗後,唐家和他們的聯盟就趕緊在九曲林這邊下了殺手,倒也算反應迅捷。
換句話說,這裏想必也就是唐家和其幫手在湖州最後的人手。
文臻算了算時辰和方位,潘航帶着一部分州軍在明園絆住燕絕,另外還有一部分州軍由毛萬仞率領,往九曲林這方向來,因爲需要繞路,中間還要穿過一座山,不比直渡翠湖來得快,所以大概前後需要兩個時辰,從自己落水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時辰了,隻要再堅持半個時辰不到,毛萬仞的人就能把對方包了餃子。
懷裏的孩子動了動,她無聲歎口氣,在孩子臉上摸了摸,孩子便睡了。
用了點不會有傷害的藥,這時候孩子不能發出聲音。
人很多,對方對她很有了解,每次對陣她,都是面罩眼罩齊全,生怕中了她的毒。文蛋蛋隻有一隻,沒法子在這種情況下給大批量的人下毒。
她從自己防水的皮袋子裏摸出幾個小玩意,給了一個給文蛋蛋,文蛋蛋會意,抱着滾走了,片刻,隔着很遠的圍牆上,哧溜溜蹿起了一串亮光。
那是一個小暗器,在磚石上摩擦會發光,文蛋蛋放出來,自然吸引了對方的主意,于是便有一艘船搖過去看。
文蛋蛋滾回來,文臻又發給它一個沒怎麽濕的旗花,片刻,在圍牆遙遠的另一頭,煙花蹿起,引得又一艘船去追擊。
再過片刻,又一艘船被引走。
接連被引走三艘船,對方主事的人顯然也不是弱者,察覺到可能是調虎離山,沉聲道:“不管哪裏再出狀況,不去理它!”
又對空處喊話道:“既然聲東擊西,可見文大人你便在這近處,那便速速出來罷,我從一數到十,若是還不出來,你這知交好友,我便先殺了,一……”
他話音未落,“咚”一聲悶響,離他五丈遠處一處圍牆底部,忽然被炸開一個洞,随即水面劃開一條條的波紋,像是有人從水底迅速潛泳過去一般。
那人一驚,也顧不得報數了,急令:“攔住她!”
便有兩艘船急急劃過去包抄,此時正對文臻這邊隻剩下三艘船了。
那正中船頭的主事人也頗爲緊張,心懸那個洞的情況,忍不住側頭去看。
忽然眼角瞥見寒光一閃,大驚之下下意識閃避,但卻忘記了自己是在船上,這一閃便噗通一聲落了水。
那寒光卻轉了個折,射向君莫曉所在的那隻船,挾持君莫曉的人慌忙勒住她往後退,那寒光卻又猛地收回,在空中一個大轉彎,蕩到了對面挾持張夫人的人臉上。
那人眼看另外兩艘船接連受襲,自己離得遠,正覺得安心,忽然眼前琉璃光芒一閃,血盆小口一張,雖說戴了面罩,畢竟離得太近,腦中一暈,向後一倒。
而挾持君莫曉的人剛松了口氣,冷不防寒光又到了,這回卻是沖着他的腿來的,他挾持君莫曉,全部精神都在君莫曉脖子上,船上又不方便跳躍奔走,霍霍一聲,腿已經被纏住,然後腿上劇痛,感覺險些要被那細絲勒斷了腿,随即呼地一聲,一條黑影便淩空撞了過來。
他腿上一痛,手上便一軟,君莫曉趁機一個肘拳搗在他肋下,将他狠狠搗進了水裏。
此時咚地一聲,文臻已經躍上了船。
那邊張夫人也是夠狠,挾持她的人一倒,她立即就躍入水中,老太太水性竟然挺好,嘩啦啦就遊遠了。
文臻和君莫曉兩人則合作,奪了對方的刀,撞入人群中,将船上那幾人唰唰砍翻,踢入水中。
兩人此時都拼了命,下手又快又狠,眨眼間了結七八條人命。随即君莫曉操起槳。
但一拿沒拿動,嘩啦一下,水中冒出許多穿着水靠的人來。這些人裝束更是齊整,渾身上下密不透風,連眼睛都有琉璃水晶片子擋着。
文臻吸一口氣。
那個最先被踹下去的領頭人怪笑道:“刺史大人,這一招,可是和你學的。”
這是說當初她令州軍在藏珠湖裏藏匿殺戮和唐家勾結的官員和富商那件事了。
如今唐家故意也來這一手,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曲林這裏和翠湖不同,水域到了這裏開始變淺,成了河流,那些人藏在水裏也不費多少力氣。
文臻感覺到腳下一陣顫動,特麽的船又要翻了。
她不禁苦笑。
自己再次落水不要緊,孩子怎麽辦?
孩子不能再泡水了。
今日周周折折,數次死裏逃生,難道最後還是嗝屁的命?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一路花開。
那些繁花從袍角處,從指間,從頭頂,從霧氣的縫隙裏,從青苔斑駁的階梯邊緣,不斷開放又凋謝,那些赤橙紅綠青藍紫,嬌蕊芳心鬥風華,一路雲霞。
然而那些盛放的花朵間會出現無數的毒蜂,瞬間開放又凋謝的花朵會彌漫出惑人的氣體,引得人脫離隊伍,堕落兩側深淵,有的花直接就吃肉,花心裏伸出帶刺的舌頭一般的蕊,碰着人便卷去一條肉,花瓣卻美到令人窒息。碧綠的藤條會将人往山下拖,山風會攜着沙往人臉上撲,地面上爬過無數的蟻蟲,有的不傷人,隻咬得人膝蓋一處處的破損紅腫,下次下跪時更增疼痛,有的卻是有毒的,一口下去,腿便能廢了。
春,四季之初,也代表着萬物複蘇,病菌滋生,風沙增大,蟲蟻作祟。
一邊要磕長頭,一邊要爬山,一邊要應付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便不時有人滾落山崖,或倒伏于路,或中毒嚎啕,或直接被風沙壞了眼睛。
燕綏的長發散在風中,卷了風沙也不理,衣袖被帶刺的藤條割裂,他便幹脆剪成短袖,露一雙線條優美的小臂。他自身帶毒,蟲蟻不敢近他,花朵不能惑他,吃肉的花吃不着他的肉,反被他掐了最美的一朵去,将那刺舌花蕊抽舌頭一樣抽了,留下色彩絢爛的花瓣,準備回去做幹花,送給蛋糕兒。
一大群毒蜂忽然從山壁後撲過來,他不急不忙掏出一塊糖,想了想,掰了一小半放在地上,便将那些毒蜂引走了,剩下半塊,他仔細地包好,放回去。
屬于她的甜,每一分都珍貴。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一千零一次。
跪得端正,保證在台階正中央,額頭觸得也端正,保證在手背正中。
想起當初初見,那時候毛病尤其厲害,别說用品行動要對稱,便是看這世上所有人和事,都恨不能對稱一般。
正好聽着劉家底下的官司,有種淡淡的惡心,心緒不好,便把她也對稱了。
之後再想,倒吊門頭,和一具一模一樣的屍首對稱,這滋味,想必她難忘得很。
然而這幾年,除了偶爾玩笑般抱怨,從未見她真的計較過。
依舊那般的寵着他,擔待着他。
都說父皇擔待他,都說兄弟讓着他,都說他跋扈桀骜,行事縱情,然而這過往二十餘年,唯有他心知,世人予他的所有容讓寵愛和擔待,都不是毫無索取地給予的。
代價總是要給的,不提前支取,也遲早要還。
唯有她,從未想過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這滿東堂的女子,想着皇後王妃這般的尊貴之位,想着攀附着他上那青雲之梯,唯有她,靠着她自己走上那青雲梯,想的是要在那青雲梯上站穩,好在他堕落雲端之時,有資格拉他一把。
他一生目下無塵,未将任何人放在眼裏,也從未妄自菲薄,卻時不時在心中閃念。
何德何能。
他這縱情任性,惡劣開端,何德何能,最終換回心香一瓣。
便總想着爲她多做一些,卻總覺得不夠,她太自立自強,他愛她這自立自強,卻亦若有所失。
今日便在這雲端之下向高天,一路過四季,願你長美滿,時如意,免風雨,多幸運,一生萬紫千紅,日日如春。
……
文臻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被她調虎離山的那三艘船,怎麽一直沒有回來?
如果那三艘船回來,今日她也一樣逃不了。
然後她擡眼,在月色湖光中,隐約看見圍牆上方一些小小的影子掠過。
周邊船上和水裏,唐家的人都面對着她,十分緊張,沒人注意到背後。
文臻目光一掠而過。
船動得越發厲害,而四面水中的人們手中武器冷光慘慘,很顯然,隻要她落水,這些東西都會招呼到她身上。
君莫曉緊張地拉着她衣襟,道:“等下落水後我護着你,你趕緊遊……”忽然想起她的肚子,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肚子,悄聲道,“還好沒生……好像也不是很痛……得趕緊安定下來啊……”
文臻扯扯嘴角。
等下,你會不會吓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