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會是糧食吧!!”
“嗯。”
“公子!這不可能!”
“就在我們不斷運糧的同時,也有一隻碩鼠,從另一個方向,開了口子,也在默默偷糧……嗯,想着那一幕,很有意思呢,兩個人,在地下,從兩個方向,各自争分奪秒地搶着運走糧食……小臻永遠這麽聰明啊……”
“公子!既然您早已猜到,爲什麽又允許她偷糧!爲什麽又不阻止甲三的運糧隊伍被卯老抽調走,影響我們搶時間!”
“因爲……我需要老卯吃癟啊。”
“公子……”
“賢者于小樓坐而論道這許久,早就該頤養天年了不是嗎?可惜這群老長輩們,個個老骥伏枥,志在千裏,卻又生性謹慎,總在背後搓火。好容易等到他們懷疑我,跳出來要搶功主事,那便讓他們搶好了,如今因爲卯老,糧食不能全部運回川北,我們少了可以拿去換騰雲豹的重要籌碼,想來經此一事,賢者們便可以真的安養晚年了。”
溫和帶着笑意的語聲散在風中,所有人再次深深垂頭。
唐家小樓的那一批賢者,一直以來,仗着輩分和多年經營的雄厚實力,對公子頗多掣肘,卻又個個深谙隐藏之道,往往不肯直接出面,總在暗中作祟,溜滑得讓人無迹可尋。原本公子掌唐家幾乎全部大權,隻要這些人稍稍露出馬腳,以公子之能,便能将他們兜個幹淨,但那些老狐狸每次縮頭都很快,便宜他們逍遙到如今。
沒想到公子這次,竟然是借着和湖州刺史的所謂“私情”,顯露出放水收手之意,先故意擺了盟友一道,再借着盟友的不滿,引發卯老的懷疑。“唐羨之爲女人背叛家族”的誘惑力實在太大,竟然引起卯老也按捺不住,怕公子真的爲了文臻放棄了豐寶倉計劃,搶走了對湖州事務的主控權,并食髓知味,被誘惑着,把手伸向了公子的近身随從,運糧隊伍。
如果事态真如公子所說,湖州刺史也已經察覺了糧食的秘密,并一直在搶時間搶糧食,那麽卯老調走運糧隊伍,導緻糧食最終沒來得及運完,影響了接下來家族在羯胡的糧食換名馬的大計,那這個罪過,就足夠公子将以卯老爲首的一批老家夥斬于馬下,從此徹底掃清内部障礙,獨掌唐家了。
這其中的好處,便是拿三年湖州的賦稅來換也是值得的,何況隻是一點糧食。
再想到糧食和羯胡換馬的計劃也是公子提出的,衆人心中微微發冷,忍不住想,是不是這一步棋,從很早便開始走,一切,連同湖州刺史的舉動,都早已算在公子的彀中?
隻是還有疑問未解。
“公子,湖州刺史如果真的能搶走部分糧食,便可以逃脫大罪,那豈不是便宜了她?萬一卯老等人以此攻讦您,您隻怕也有麻煩。”
“從她任命一下,我便命人運走豐寶倉的糧食,豐寶倉在她來之前,已經運走十之六七,她來視察過豐寶倉後,有所察覺,我怕甲三等人被逮住,便命甲三放慢了運糧速度,留下那十之二三給她。但也不是白給的。”
“屬下愚鈍……”
反正對着公子,這樣的話總是經常說。甲四低着頭,想着公子該不會還是憐香惜玉吧?
“豐寶倉既然已經被她搶回一部分,她本身便已經洗脫罪責,皇帝爲了留住她這個人才,應該不至于問罪于她,畢竟後頭湖州的安定和賦稅還需要她出力。但豐寶倉如果存糧太少,文臻便有理由上書請求減免湖州今年的賦稅。豐寶倉存糧太多,湖州的賦稅也沒問題。隻有留下十之二三,又因爲我們唐家拿走十之六七糧食的事實,會讓陛下對于糧食更加渴求,急于充實國庫的皇帝和諸位大臣才會有緊迫感,不會同意文臻的減免賦稅,反而會要求她将豐寶倉的存糧虧空盡量填補至一半以上……而今年必然大旱,糧食減産闆上釘釘,就算朝廷核算重訂稅額,比往年減免,但是豐寶倉不能不盡快填,否則一旦有臨近戰事,便會一舉而潰……所以賦稅最後還是會很重。”
衆人聽得心中一陣陣地抽氣。
公子的算計,已經精密到走一步見百步的地步,湖州女刺史的才智心計已經足夠令人驚歎,公子的謀略卻依舊能将這絕俗女子一步步拖入泥潭。
甲四輕聲道:“市井傳言,刺史已經在上書請求減免湖州賦稅,今年的賦稅定額應該比往年低一半,百姓爲此歡騰已久。”
唐羨之含笑睇了他一眼。
甲四便明白,便是刺史府有人透着這風聲,但百姓如果都知道了,那必然是公子已經安排人散布這消息,提前給刺史挖坑了。
“另外。”唐羨之長指在弦上掠過,月光和琴音都在他指下流淌,他的聲音毫無煙火氣,“等回到川北,聯合易銘,在湖州邊境幾州,略安排些動靜,給咱們的刺史大人添添火。”
甲四領命,心知一旦唐家和易家聯合有異動,朝廷必然緊張,一緊張,填滿豐寶倉的欲望更加強烈,也就更不可能降低今年的湖州賦稅,女刺史大人真的要被放在火上烤了。
公子出手,從來就不會隻有一招。
隻是……甲四心中歎氣,很想給剛才的自己一耳光——什麽憐香惜玉,這玩意兒公子有嗎?
公子心中,大抵在意的隻是那女子性命,至于輸赢——那是一定要赢的。
想歸想,回頭看看那邊燃燒更劇,幾乎已經映紅江面的大火,他還是忍不住問:“公子,豐寶倉那邊火勢太大,卯老出手,必定不留生路,您要不要……”
“不要。”
甲四閉嘴。剛才沒扇出來的一耳光終究還是狠狠地在心中扇了一啪。
“豐寶倉并非沒有生路,她不是早就找到了嗎。否則也不配與我在這湖州博弈了。”唐羨之指下一轉,竟起活潑歡快之音,他的聲音于琴音中亦分外和諧靜美,“我還等着,她懷刀藏劍,與我共争這天下呢。”
甲四不敢接話,靜靜聽着這琴音,明快清越,卻又綿邈柔和,如潭水汩汩,如霧氣溶溶,如繁花滿春瀑,如水底魚兒輕嚼落花的影,再被一張甜蜜笑靥驚散。
如這夜江上,高舟遠帆,古琴雪指,孤燈冷月,映着那半江凄冷,半江紅。
……
“你們猜,這條通道通往哪裏?”
一問把衆人問住,隻有蘇訓目光一閃,卻沒說話,張钺看着文臻,忍不住笑道:“總不會是好相逢吧。”
文臻對他微笑。
張钺笑。
文臻繼續微笑。
張钺笑容漸漸斂去。
片刻後,他腦海中掠過好相逢那個巨大的院子。
張钺:“……”
他張口結舌地道:“那……那個院子……”
文臻微笑手一伸,帶着衆人走進地道,不算長的一段路走完,從一個洞口爬出去,衆人眼前就是一個寬大的院子,院子院牆極高,院子裏一間一間的屋子此刻都敞開着,裏頭都是巨大的谷倉,一眼數不清數目,在黑暗中滿滿當當的矗立,充斥着人們驚歎的視野,而院子後,大江滔滔,疊浪不休。
張钺:一瞬間忽然想對刺史大人跪下是怎麽回事?
太狠了!
太出人意料了!
和敵人悶在地下分頭搶糧!太絕了!
文臻的聲音輕輕在身邊響起:“發現豐寶倉有問題的第二天,好相逢便加緊動工,動工的第一天不是打地基,是圈出了這個巨大的院子,一邊建谷倉,一邊挖地道,這邊建着,那邊偷着,争分奪秒搶時間,從豐寶倉裏将糧食搶出了這麽多。”
她回首對幾位倉部主事莞爾道:“幾位大人先前在好相逢用餐,還說那米不怎麽樣,配不上菜色精美,自然是因爲,食材是精挑細選的,米卻是本地普通糙米,就從這谷倉中取的,幾位大人如果不信,等會不妨再吃一餐比較一下。”
張钺此時才知道爲什麽先前忽然大人會提出去吃飯,原來等在這裏,一邊又跪着想大人真是事事皆有深意非常人能及,一邊回頭看那幾位主事,幾人都從震撼中回神,頗有些羞愧地低頭,卻有一人忍不住道:“刺史大人,是我等誤會了,您苦心不易,隻是您既然知道有人盜糧,身爲湖州刺史,爲何不阻止……”
文臻望向另一個方向,道:“我知道在另一個方向,有人同時也在運着糧食,但是我當時沒有兵,人手不足,無法阻止。而且一旦動了手打草驚蛇,很可能我連這十分之三的糧食都救不下來,對方怕留下證據,會幹脆毀個幹淨,我得爲湖州百姓今年的口糧考慮……”
她笑了笑,想還有一個原因自然不能告訴你們,老娘就是想看看這些碩鼠想做什麽,還喜歡看他們做了什麽最後依舊奈何不得老娘的模樣,怎麽着?
當然這個原因此刻已經足夠,因爲刺史大人此刻憂國憂民的神态令人唏噓,主事們慚愧地低頭,蘇訓偏轉臉,出神地看着大江上隐約一葉孤帆,眼底微芒閃爍,張钺眼底的光芒比星光還亮,那光隻照在他的刺史大人臉上。
半晌張钺感歎地道:“湖州得大人,百姓之幸。”
頓了頓他又道:“追随大人,亦我等之幸。”
文臻笑道:“是啊,淋雨落水,火燒刀圍,上天入地,張大人,跟我才幾個月,已經把過往幾十年沒吃過的苦都吃遍了,還覺得是幸運嗎?”
張钺凝視着她,神态認真:“三生有幸。”
文臻的眼光立即從他火一般的眼神上滑了過去——她算是發現了,每當她搞定一件事,張大人的眼神便往熱忱崇拜那個方向滑過去一分,人類的臉皮已經抵擋不住他熊熊燃燒的膜拜小宇宙,即使如她這種厚如城牆的品種也不行。
她轉頭對幾個主事一揖,道:“今夜之事,從倉監自殺,到郎中和另外幾位主事被擄,都是一連串針對本官的陰謀,其目的便是爲了令本官獲罪,令湖州百姓陷身水火之中……如今郎中和那幾位主事,想必對本官有些誤會,還請幾位大人之後代爲澄清。”
幾人都肅然應下。文臻又道:“眼下本官可能有些麻煩,接下來可能不方便照應各位,湖州想必也不會太安定,所以就請各位今夜便動身吧。”說着手一揮,便有屬下趕了過來,帶着已經備好吃食銀兩的行囊,打開好相逢後院的大門,院子後頭便是大江,已經有船等候在渡口,文臻親自将幾人送上船,又命人好生護送,當即這船就揚帆,從水路回天京。
雷厲風行把人送走,文臻回身,笑道:“好了,也該等着接下來的好戲了。”
……
大江之上,高舟正欲遠行,甲四用一個洋外瞭望鏡對岸上望着,忽然道:“好像定王殿下到了。”
唐羨之本已攜琴準備回艙,聽見這話立即回身,道:“卯老他們通知的?”
甲四道:“據我們潛伏在那邊的人回報,卯老并未與定王有聯系,倒是那位和定王有過一兩次來往,但今日他一直在豐寶倉,似乎也沒有機會去通知定王。”
“那是誰……”唐羨之忽然道,“不好。”
甲四很少聽見公子會說這兩個字,吓了一跳,呆呆看他。
“你立即帶人下船,不管用什麽辦法,攔住燕絕,不讓他去爲難文臻。”
甲四一腦懵地想,難道就在這一瞬,“憐香惜玉”這種寶貴品質,又回到了我們公子完美的腦子裏去了?
“可是公子,定王殿下和刺史不對付,他去拿下刺史不是更好麽……”甲四目光觸及唐羨之的微笑後,終究沒敢把話說完,抛出勾索,帶人下了船,直奔定王車駕而去。
但是事與願違——他趕去的過程中,接連遭到兩撥人的阻攔,第一撥人不明身份,卻把他引到第二撥人那裏,第二撥人卻是卯老的人,想必那些人認爲定王殿下來攪合對唐家有利,因此把甲四等人誤認爲是文臻的人,雙方火拼起來,甲四心知公子此時還沒對卯老發難,如果火拼的事傳回唐家,可能就會壞了公子的計劃,因此一咬牙,幹脆滅掉了那整個卯老的屬下小隊。
等他把人都滅口,再趕過去時,已經看見燕絕迎上了文臻。
他隻得回去禀報,唐羨之聽他說明始末,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神情,本來還想說什麽,然而看看天色,想想還要趕回川北布置一舉将卯老拉下馬的事,便是窺知文臻接下來的對策,也來不及再出招了。
最終他歎道:“天意。”
……
文臻帶着幾人往外走,轉到豐寶倉外,此刻外頭人聲喧嚣,附近百姓都來救火,文臻帶着好相逢的人一到,就命鏟除豐寶倉周圍的雜草,清出空地,豐寶倉的火已經無法救,但不能蔓延開來,影響周圍的民居。至于好相逢,不僅早就去掉了所有的草叢灌木,和豐寶倉相鄰的牆面還挖好了溝,絕不會受一分影響。
這邊剛剛清理出隔火帶,那邊儀仗迤逦,有人高喊:“定王殿下到!”
文臻剛轉身,就看見燕絕迫不及待地下了轎,他旁邊站着神色悲憤的那位倉部主事。
那主事一見她就高喊:“殿下,刺史大人中飽私囊,庫糧作假,逼死倉監,緻庫糧全毀,罪無可恕,請立即緝拿進京問罪!”
燕絕眼裏閃光,道:“文臻,你還有何話說?”
張钺正要說話,文臻手一擡,張钺立即閉嘴。
文臻笑道:“殿下來得好快。”
燕絕直覺這話不懷好意,不接話,隻冷着臉盯着文臻。
文臻回頭看看豐寶倉,歎了一口氣,道:“無話可說。”
燕絕獰笑:“确實。你該知道,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隻要豐寶倉毀,你便責無旁貸!來人,拿下她!”
“且慢!”
燕絕斜眼瞟着張钺:“張大人,你莫非以爲你能置身事外?”
張钺挺直腰杆一拱手:“自然不是。定王殿下,下官隻是提醒殿下兩件事。其一,便是文大人有罪,也要等您上禀朝廷由中樞議決陛下親勘再明文下旨方能定罪,在此之前,任何人無權入其以罪;其二,下官請求與大人同罪同責。”
燕絕桀桀笑道:“喲,這麽急着表忠心,誰說不讓你們同罪同責啦?本王告訴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不過——”他指指文臻,“雖然我無權處置尊貴的刺史大人,但是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是闆上釘釘吧?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期間,應由湖州境内地位最高者代行刺史職責沒錯吧?”
文臻皺眉道:“殿下,您不是地方官員——”
燕絕:“我是親王!文臻你再妄圖阻攔小心我掌你嘴——”
文臻還沒說話,蘇訓忽然道:“回禀殿下。東堂律朝律三十七條一則,三品以上官員未曾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處以私刑。”
燕絕霍然轉首看他,仿佛剛發現他這個人,蘇訓早已垂下眼,根本不接他的眼光,燕絕陰森森地道:“文大人身邊,一個個的,倒都很熟悉官場嘛……咦,這位身形怎麽瞧着有些熟悉……”
張钺正要上前一步擋住他,心中也在詫異一貫不顯山露水的蘇訓今日怎麽忽然出頭了,不過他的理解是蘇訓定然和他一樣看不得大人受委屈,蘇訓卻上前一步,離燕絕很近,他比燕絕高,這一看幾乎有點俯視,他就用這種姿勢看着燕絕,在燕絕惱羞成怒之前,輕聲道:“殿下,您曾經折辱過我這張臉,您說,如果宜王殿下知道,他會對你做什麽?”
燕絕一怔,随即大怒:“是你!”
蘇訓平靜地道:“文大人不會告訴宜王殿下那麽惡心的事,但是我可不介意。”
燕絕盯着他,像一條毒蛇盯住了另一條蛇,半晌絲絲道:“你要什麽?”
蘇訓笑一笑,笑意卻不在眼底:“哪敢和殿下要什麽,隻是建議殿下,莫要太過爲難刺史大人,不然,您會後悔的。”
燕絕哼一聲,看一眼文臻,忽然生氣地道:“滾罷!”
蘇訓退後,燕絕又煩躁地道:“左一個男人,右一個男人,燕綏頭上都快綠成草原了,還爲這女人死心塌地!有病!都有病!”
他完全忘記自己前陣子也曾追過文臻,渾然不覺自己把自己歸入了有病的範疇,冷笑一聲,陰恻恻地道:“那就請刺史大人禁足于刺史府,撤出刺史府護衛,由本王親衛看管刺史府,湖州一應事務,須上呈本王看過并首肯後方可施行。刺史大人,請——”
文臻含笑,伸手一讓,仿佛那不是被奪權被軟禁,而是和燕絕相約踏青,斯斯文文:“您也請——”
燕絕瞪眼,明明占了上風,不知怎的卻覺得更加郁悶了,想要發作卻又沒有理由,半晌隻得“呸”地一聲,扭頭就走。
文臻随後上了轎,她的護衛順從地讓開,交出武器。
文臻在轎中回頭看了一眼。
豐寶倉火焰已經漸漸熄滅,一片焦黑斷壁殘垣在荒煙蔓草間默然。
更遠一些的大江之上,有高舟揚帆,漸漸沒入晨間江水雪色霧氣之中。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