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伸出手,然後觸及冰冷的紙面。
沈夢沉一驚,霍然縮手。
一霎失态,于他此生從前不能有,今後也不能再有。
随即他便笑了,驚歎道:“此乃何等技法?竟宛然如真!”
文臻甜蜜蜜地道:“未經允許,擅自小修了一下畫的内容。沈相還滿意麽?”
沈夢沉道:“文姑娘身爲女子,心思細膩,又和殿下情投意合,大抵看這世間所有男女,都是有情人。其實啊,這畫上少女,和我是敵非友,這畫上一幕,大抵永遠不會出現了。”
文臻凝視着他的眼睛,沈夢沉眉骨深邃,因此眼眸裏一半波光明滅,一半卻又迷霧沉沉,叫人看不清一分思緒,她卻直覺地有些煩躁,咬了嘴唇輕笑道:“我瞧沈相先前見這畫面的第一眼,倒像挺心向往之。沈相,人生在世區區百年,怎樣活得都是自己的選擇。但是總要有些珍愛的,在意的,願意爲之付出一切的東西,留住這人生裏僅存的趣味。能遇見想要遇見的人,這是天賜的幸運,但望你我皆懂得珍惜。”
沈夢沉望定她,緩緩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語聲也分外柔和:“既然姑娘說得這般動情,我便也問姑娘一個問題。若你在意的,珍愛的,是你的死敵,你若容讓她,她便可能置你于死地,你會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她嗎?”
文臻也笑了,道:“沈相。這問題問我幹嘛,你得問你自己的心啊。”
沈夢沉當真按了按自己的心,側耳聆聽,然後莞爾道:“我的心告訴我啊,不、可、能、哦。”
他在風雪中微微偏頭,一縷長發掠過頰側,而眼波流動,看到哪裏哪裏便像能開出花來。
文臻心中一霎間閃過“魅惑”“動人”等等詞彙。
随即她彎起眼睛:“隻愛惜自己?那自然是很好的。”
她将畫随手擱在桌上,道:“既然是爲沈相畫的,是否取用沈相随意。”
沈夢沉笑道:“另外一幅,不知我可有眼福一觀?”
“哦,還是半成品。”文臻将手中另一個紙卷一展,上頭隻勾勒了幾筆線條,正是燕綏和沈夢沉并肩臨湖飲酒的場景。
沈夢沉端詳了幾眼,沉吟道:“此畫可名爲《丙申年冬月初九東堂宜王燕綏偕大燕右相沈夢沉登山臨湖共飲圖》。”
“哈哈哈這名字也太長了。”
“畫更長。”燕綏走過來,嗤啦一聲,将畫一撕兩半,有沈夢沉的那一半扔了過去,“沈相還可以施展才華,爲您這一半做賦:未幾,山石塌,湖水涸,沈相崩。”
聽見最後一個“崩”字,沈夢沉眉頭一挑,瞥了燕綏一眼。
燕綏一臉“我沒有說錯話你想做的不就是皇帝嗎我瞧你八成也能做到”。
文臻一看那兩人表情就知道他們又進入更高的智慧次元了,也懶得猜這種人的心思。眼看那半邊畫沈夢沉并沒有接,悠悠飄向湖面,卻在快要接觸湖水的最後一刻,沈夢沉忽然大袖一拂,将那畫卷起,貼在了山石上。
燕綏忽然道:“最近得了一個消息,附送給沈相,算作臨别贈禮。堯國華昌郡起事在即沈相是知道的,想來也知道華昌王一個藩王,何以忽然有了如此實力。但是沈相想沒想過,那祖母綠礦是如何在短時間内遠銷外洋,爲華昌王換來無數器物金銀,從而能夠迅速擴充軍備的嗎?”
沈夢沉目光凝視着桌上文臻那幅畫,漫不經心“哦?”了一聲,仿佛毫不在意。
燕綏卻不說了,攬着文臻的肩,淡淡道一聲告辭,轉身便走。
文臻走了幾步,忽然回身問沈夢沉:“想問一下沈相,爲什麽不肯治身上的舊毒?”
沈夢沉還在低頭看那畫,聞言也不擡頭,文臻隻看見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一勾:“我們這種人,過日子不要想着太舒服,太舒服容易死,留點傷啊毒的,能讓自己更清醒一點,是不是?”
文臻點頭,甜笑:“是的呢。不過我倒覺得,沈相像是不舍得解這毒呢。”
沈夢沉依舊低頭,語氣輕飄飄的,“文姑娘真有意思。”
文臻笑而不語,轉身離開,半晌,沈夢沉緩緩擡頭,看着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閃。
有人自長堤上來,一襲紅衣,是他的親信的紅門教徒。
“主子,這兩人要不要……”
沈夢沉忽然坐了下去,指尖垂下對着湖面,片刻後指尖綻出一滴黑血,湖裏的魚又死了一大批。
那護衛一驚,看向沈夢沉。沈夢沉眉頭一挑,笑道:“真是厲害。”
“您被下毒了?”
“是啊。”
“怎麽可能!我們明明做過布置,您站的位置也是上風,他們也始終沒有能靠近您……”
“誰知道呢。那毒也許在那姑娘第一幅畫裏,畢竟我舍不得不看;也許在燕綏撕開的第二幅畫的紙張裏,畢竟他要撕我不能攔;也有可能是那姑娘吹一口畫面揚起的灰裏,甚至有可能以上三種都是下毒手法,随風潛入,毒我無聲……真正的下毒高手,是防不住的。”
“那我們去追殺他們要解藥!”
“回來,犯什麽蠢呢,那兩人給我下毒,也不過是要鉗制我,怕我再出手段坑他們。另外也是怕刺殺不成功我不給桑石罷了。現在我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速速派人去堯國華昌王泉港海域處,找一處地形方便的海島盤踞下來,打扮成海盜,但凡看見華昌郡出海的船隻,一律給我攔下來,有什麽搶什麽,船上的走船人,商人全部殺了,水手都俘虜拉到自己陣營。”
“是。”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看那個文姑娘和那位殿下之間,好像有點不對勁,明明情深義重一對情侶,爲什麽她始終不想靠近燕綏?還喜歡揣着手,揣着手……是不想被人把脈嗎……”沈夢沉思索了一會,低聲囑咐了那人幾句。
人影消失,山石上依舊隻剩下沈夢沉一個人,他對着湖面,看着面前的畫卷,衣袂同畫卷一般獵獵飛舞,畫上人因此分外鮮活,仿佛真要躍出紙面,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般。
他最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可能帶毒的畫卷,捏緊,紙卷在指掌間微微變形,畫中男子眉目也似皺起,唇角依舊帶笑,和他此刻神情一般。
喃喃低語,片刻後,散在風中。
“遇見你,想要你,也是老天給我布的毒啊……”
……
“你最後那句什麽意思?你要把沈夢沉引到華昌郡去?你暗示他去破壞唐羨之和華昌郡的合作?”
“不出意料的話,沈夢沉是要建國的,建國首要就得有軍有财。沈夢沉現在一定會想盡辦法搜刮,所以哪怕明知道會被我利用。他也會出手。華昌郡的祖母綠礦想必他肖想已久,隻是寶石礦如果沒有形成完整的運輸買賣,他搶了也不過是一堆石頭。可如今唐羨之幫着華昌王海運買賣寶石,那也就到了摘果實的時候了。”
文臻點點頭。政治人物的博弈便是如此,沒有誰一定占上風,也沒有誰一定吃虧,陰謀陽謀,各自利用而已。
沈夢沉和燕綏是一樣的人,一邊互相幫助各取所需一邊找準機會互坑是他們的必然選擇。
這麽想的時候,文臻忽然覺得有點發冷,搓了搓手,心想那隻雪裏白狐可千萬不要坑到她身上。
不知怎的,她對沈夢沉感覺很奇異,仿佛從他身上能感知到一點熟悉的氣息,更多的卻又是反感和警惕。
兩人回到了柳家,和柳老爺子說了以後王府不會再和柳府爲難,便告辭了。柳老爺子十分感激,從他書房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道:“裏頭有幾種少見的藥草,雖然對公子的病沒什麽用處,卻也十分珍稀難得,說不定什麽時候便能用上,還望兩位笑納。”
文臻也便笑納了,臨走時候對老爺子道:“老先生,我有一個建議,聽不聽在您。您年壽已高,應該明白時光如流水,很多事擱着擱着,就會擱成永久的後悔和遺憾。莫如趁一切還來得及挽回時便挽回。莫要讓臉面壓住了親情和道理。”
她說完,也不看僵住的柳老爺子,笑着擺擺手,身影沒入了飛雪之中。
當晚兩人投宿在天陽城一家客棧,這家客棧比較普通,因爲天陽城近日剛剛變亂,很多人逃出城外,很多客棧沒營業,隻有這家城北的小客棧還開着,文臻燕綏包了其中一個小院子,經過廳堂時,正聽見店主在和人口沫橫飛地談去年被一道天上引來的閃電射中眼睛的奇遇,文臻也沒在意,和燕綏自進了自己的院子。一邊走一邊心裏發愁。
她得準備跑路了。
不然的話,和燕綏同房容易露餡,不同房一樣容易露餡,每晚找不同的借口不同房或者在他睡着後睡,燕綏不起疑才怪。
再說慢慢的肚子也就大了,腫麽辦?難道到時候真的還要再面對一次狗血争執嗎?這事始終無法調和,她和燕綏的情分再深,也經不起這樣一次次的磋磨。
這幾天她找的借口是大姨媽,爲了力求逼真效果,她還真暗搓搓在垃圾筐子裏塞了點那什麽。
但在燕綏眼皮底下跑路也是個技術活,文臻一邊思索着一邊推開自己的房門,手忽然頓了頓,一頓之外,她還是正常推開了。
燈火和一張美人面同時面向她,一時她分不清到底是什麽在發光。但這豔光并不能叫她傾倒,畢竟面前的是一張畫皮。
屋子裏,沈夢沉豎指于唇,輕輕“噓”一聲,柔聲道:“文姑娘,可别驚叫,不然咱們倆,孤男寡女的,怕說不清。”
不等文臻回答,他又笑道:“也别出手,下一次毒就夠了,再下毒的話,以毒攻毒,說不定我第一次的毒也就解了。”
文臻格格一笑,進門,反手把門一關,還上了闩,指了指沈夢沉,道:“既然沈相不想半夜和我私會被燕綏發現,那就請不要站在窗前,您的影子看起來可比我招眼多了。”
“啊,沒注意,抱歉抱歉。”沈夢沉立即道歉,移到另一邊。
“沈相半夜來找我,可有什麽急事嗎?”
“你猜?”
“和毒想必沒關系,畢竟沈相中毒就像吃蠶豆,不帶怕的。那麽,就是和畫有關咯。”
“文姑娘果然靈慧。是這樣的,今日您走後,我越瞧這畫越喜歡,這畫技可謂獨步天下,怎能就此錯過?”沈夢沉斯斯文文對她一禮,“我想求姑娘幫我再畫一幅。可否?”
文臻笑眯眯瞧着他,雪裏的白狐狸,甩起了尾巴,真是分不清是雪還是真身呢。
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對着沈夢沉搓了搓,“行啊。但是,報酬呢?”
沈夢沉溫柔地道:“桑石剩下那一半……”
文臻盯着他,忽然眼前黃影一閃,随即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彌漫開來。
文臻猛地捂鼻退後,瞪大的眼睛裏滿是愕然。
她怎麽也想不到,妖娆濃豔如沈夢沉,竟然也會發射臭彈。
他這樣的人,不是應該就算使毒也優雅美味,香氣熏人麽?
但是随即她就感覺到頭皮一緊又一松,啪嗒一聲,團成琉璃珠兒的文蛋蛋忽然從她發辮上掉落。
文蛋蛋從未從她頭上掉下來過,文臻怕被沈夢沉看見,急忙伸腳一挑,接住文蛋蛋,靴尖一點,文蛋蛋便落入了她的靴袋。
但與此同時,深紅狐狸尾巴在她面前閃過絢麗光影,她隻覺得手腕上微微一涼,那層蠱皮已經被撕開,然後有更涼的手指輕輕一搭,她立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條狐狸!
風停了,沈夢沉站在對面,微微笑。
屋外有風聲,剛才那一霎已經驚動了值夜的護衛,日語的聲音傳來:“姑娘,怎麽了?”
文臻靠着門,看着對面的沈夢沉,沈夢沉正靠着牆,笑吟吟對她作揖,并不是在求饒,他的口型分明是:“恭喜。”
文臻吸一口氣,一邊點頭表示接受這感謝,一邊回答外頭:“沒事,我練一下拳腳。”
這于她也是常事,日語并不疑有它,腳步聲走開。
文臻倒有點慶幸值夜的是日語,不是中文,如果是中文,可能會趁機開窗。
人走了,她才道:“沈相費這般心機,就爲探人隐私?”
沈夢沉笑而不語,文臻又看一眼地上,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地上那個一身黃毛的,小黑眼睛咕噜亂轉的,不是一隻黃鼠狼是啥?
文蛋蛋是被這玩意兒的臭屁給熏暈的?
她并不知道沈夢沉以紅門教起家,紅門教供奉黃大仙兒,但看那黃鼠狼挨挨擦擦想要獻媚沈夢沉,沈夢沉眉頭一蹙一腳将那貨踢開,忍不住又氣又想笑。
沈夢沉踢開黃鼠狼,就好像沒發生方才那事,再次将畫卷展開,道:“文姑娘不想知道我想畫的是什麽嗎?”
文臻不接話,前面肯定有坑。
不接話也不妨礙沈夢沉繼續:“我不想總對着這背影,我想她轉過臉來,伴我一起。”
文臻在桌子上翻找自己的繪畫工具,鋪開紙張,“那就請沈相詳細描述吧。”
筆尖落在紙上,力道頗重。
把柄已經被抓在了沈夢沉的手裏,她無法談條件了。
沈夢沉也不知道怎麽看出她懷孕的,還看出她做了掩飾,方才聲東擊西把脈,确定了她有孕,然後又故意弄出點動靜,吸引了護衛來探問,再從她對着護衛遮掩的态度,确定了她懷孕是要瞞着燕綏的。
沈夢沉那句無聲的恭喜,潛台詞便是“我知道你懷孕了,不想被我告訴燕綏,就給我畫吧。”
這人就爲了不付出任何好處,不惜連環耍心眼。
也難怪能從大燕和冀北的夾縫中空手套白狼。
但他一定要她畫這女子的正臉,是什麽意思?
他今晚跑來非要她畫畫,又是什麽意思?
沈夢沉含笑坐在她對面,伸手慢慢進袖子裏掏,道:“我倒有張她的小像……”一邊道:“姑娘這事想要瞞住殿下,我看很難,姑娘是否需要我的幫助?便當抵這畫資了……”說着忽然抽出一張紙,飛快地在文臻面前一抖。
文臻目光一定。
這畫像!
君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