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當衆折了兩個天授者,更要命的是,這種折法,還寒了自己人的信任,傷了百姓的心。文臻算着,不會再有第三個天授者出手,試圖展現神迹了。
果然随即,千秋谷内轟然連響,仿佛無數天雷炸開,地面震動,灰塵漫起,人們驚叫倒地,一片混亂。
谷内也有無數驚叫聲響起,還夾雜着一陣狂放的獰笑,楊龐同的聲音遙遙響起:“千秋谷當家楊龐同,已誅共濟盟大當家及此間惡徒,恭迎大祭司!”
随即一朵煙花自谷内蹿起,白日青天中盛放。
衆人仰頭望着,鳳翩翩驚叫“不好!”和潘航帶着人轉身往谷裏沖去。
谷内轟炸聲,刀劍交擊聲,慘叫聲交織成一片,不多時,又是一片煙花炸起。
混亂裏,大祭司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千秋谷中人,搶占地盤,亵渎天神,攻擊祭祀,倒行逆施,天神予以地火懲戒,諸位子民,且随我去收服千秋谷,重開祭壇!”
百姓們從地上爬起,昏頭昏腦地,下意識随着大祭司的隊伍往谷裏走。
文臻一手按住腹部,一邊吹哨,山林間瑟瑟風響,很快蹿出一頭野豬來。
漸漸又有些猴子兔子鹿之類的獸類出現,沒什麽猛獸,當初共濟盟入住千秋谷時,就把附近猛獸都清理過。
但是不管怎樣,突然出現的野獸還是令百姓們停住了腳步,有人大叫:“大祭司您這是不許我們進去嗎!”
文臻聽出這是妙銀的聲音,她因爲和阿節的過節,自然不能公開出現,文臻安排她混入百姓人群,見機行事。
随即妙銀又喊:“大祭司又展現神迹啦!咱們聽大祭司的,先不進去。”
轟地一聲,千秋谷山門口的岩石忽然塌了半邊,堵住了一半路,也将裏頭的場景顯露給了外頭的百姓。
百姓們一見裏頭亂象,都心生猶豫停住腳步,連野獸們什麽時候悄然離去都沒注意。
文臻跟随隊伍跨進谷内,籲出一口長氣。
腹下撕裂般的劇痛,她實在支撐不了多久的馭獸之哨,而且她的馭獸技巧也從來不正宗,不過短暫片刻。
她不能讓百姓跟進谷内,但又不能讓百姓完全看不見谷内情形,因此谷口也埋了炸藥,炸開了入口,卻又堆積石塊,讓人不好進入。
谷内濃煙滾滾,到處都是火焰和黑煙,地上橫七豎八倒着一些人,楊龐同帶着他的一百來号人,揮舞着帶血的刀,大聲笑道:“祭司大人,天降雷火,已經懲罰了這裏頭的領頭人,剩下的賊子還在負隅頑抗,還請您執行神的意旨,降下神罰!”
始終高高坐在輿轎上,八風不動的大祭司那沉厚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遠近皆聞:“千秋谷中人雖有異端之罪,但一切都應遵循我神意旨。如此,我輿轎将自行行走,所經之處西南方向,即爲有罪當罰之人,若千秋谷中人及時幡然醒悟,跪地繳械投誠,本司寬慈,自會給予活命之機。”
他話音未落,身前便多了三柱香,那煙氣竟然是鮮紅色,一線鮮明袅袅向前,連谷外的百姓都能看見。
煙都是向上飄,很少有向前的,這一手頓時又引起衆人歡呼神異,林飛白卻忽然拉了拉文臻袖子。
文臻順着他的眼光,看向隊伍最前頭一個少年。
那少年身量高颀,隻比燕綏矮一點,很瘦,臉色蒼白,容貌普通,眼神空茫又恍惚,看一眼就讓人不舒服。
文臻懷疑他是不是用了面具,但是那眼神裏的飄忽,卻肯定是真實的眼神。
想來是個天機府中人,隻是還沒出手,不知異能爲何,她雖小心戒備,卻也沒看出什麽别的不對。
她疑問地看林飛白,林飛白悄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看了那個胖子一眼,然後那個胖子彈了彈手指,那煙氣就變成這樣了。”
文臻心中一動,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
忽然她回頭看看,發現祭女車駕上,那個臂上戴無數手镯,疑似小檀的女子,似乎在凝視着這個少年。
什麽意思?是近檀已經認出她來,在提醒她要注意這個人嗎?
此時先前架輿的人已經放下輿退下,然後,衆目睽睽之下,那輿轎果然自己動了起來。
谷外百姓看見這一幕,齊齊跪下,山呼萬歲。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神棍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展示神迹。
她這回盯緊了那少年,果然看見他眼珠對身後一輪,但文臻沒發現有誰有什麽動作,林飛白卻忽然道:“有兩個人不見了。”
這話一說,文臻頓時渾身汗毛一炸。
還有兩個人能隐身!
大祭司帶來數百人,人群裏忽然少了一兩個人,外人誰能察覺?文臻心中慶幸,她在翻看過天機府資料後,制定的計劃就是不現身,不然這幾個能隐身的,不就是留着對付她的?
現在,這兩個能隐身的,去擡輿轎了。
所以輿轎走得很慢。
文臻盯着那輿轎前行的路線,嘴角慢慢勾起。
這個路線,自然是楊龐同向對方提供的路線,楊龐同在千秋谷裏埋下了火藥彈,他提供給大祭司的,自然是沒有火藥彈的路線,而大祭司所說的所經之處的西南方,自然是有火藥彈的地方。
但是,這是楊龐同的以爲。
事實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文臻注視之下,她讓人報給大祭司的,自然是相反的路線,大祭司走的路,才是充滿火藥彈的花路。
她要看看踏上硝煙之路的大祭司,還能有什麽天神的神迹來護佑他毫發不傷。
大祭司已經當着留山百姓的面,表示了被炸死就是受天罰,那麽當他自己被炸,他的神壇也就崩塌了。
再加上之前種種行爲已經給百姓種下的懷疑,文臻相信,留山百姓對大祭司的忠誠一定會打一個大大折扣,在這樣的基礎上,千秋谷适當表現出善意,她再讓聞近檀借助文蛋蛋或者她自己的馭獸哨表現出一點神異,千秋谷很容易就能取代崩塌的祭壇,成爲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的代表。
文臻從沒想過要破除迷信,替百姓掃清妖氛,神權向來有利于對底層百姓的統治,既然如此,她何不拿下?
文·從不濫好心·臻,看着大祭司的輿轎果然向死亡路線而去,心中一喜。
随即她忽然發覺,這次隊伍行進的順序有了變化。
輿轎在前,祭女的轎子卻沒有緊跟其後,本該在最前面的天機府中人,也留在原地。
這本是好事,文臻對遠處的鳳翩翩使了個眼色,鳳翩翩點頭會意,悄悄往祭女轎子逼近。
大祭司的輿轎飄了過去!
此時她忽然聽見輕微的噗地一聲,像什麽東西噴出的聲音,前頭大祭司面上的黑霧忽然散了一瞬。
極短的一瞬,短到一直凝望着那邊的文臻都沒看清黑霧下的面容,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忽然抓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對!
這事兒進行得太順利了。
大祭司就算和楊龐同早有勾連,似乎也不該這麽相信他,都不派人試探一下就自己踏上那路線!
文臻看一眼谷中,除了幾個冒充屍首的幫衆,還有一些用來麻痹大祭司的幫衆稀稀落落站着,大部分人還留在工程主要所在地的後山。
因爲最近夥食好,大家幹勁大,千秋谷的各項工程進展很快,因此文臻特意停了山門口的工程,将後山其餘的工程機關都擋住,以免被大祭司的人發現并破壞。
這樣安排也有避免在接下來的爆炸中,誤傷己方的意思。
文臻忽然走了過去。
這時候她忽然走出隊伍十分顯眼,林飛白大驚,想要拉住她沒拉住,隻得也跟了上去,卻又做了個手勢,示意其餘的滿花寨子的人不要動。
文臻一邊走一邊将藏在發辮裏的文蛋蛋給放了出來。
之前她一直将文蛋蛋藏在頭發裏,是怕這裏是留山,了解蠱的人太多,文蛋蛋很可能也出身這裏,這裏的人會認出它來。
但此刻,一顆琉璃珠兒在她烏發上閃光,經過的人都不禁看一眼。
她先走過了祭女的轎子,兩個人都沒有任何反應,文臻走過去的時候一個踉跄,撞了轎子一下,兩個人都詫異地看過來,依舊沒有任何别的反應。
文臻心一沉,看向前方大祭司輿轎。
那輿轎離最近一顆火藥彈隻有半丈距離了……
千萬不要……
林飛白一直盯着她,臉色猛變,一把扣住她胳膊,文臻反手狠狠一甩,林飛白踉跄一步,文臻也因爲用力過度牽動傷口踉跄一步,林飛白不敢再拉扯她,眼睜睜看着她忽然大叫:“大祭司,您東西掉了!”捂着腹部飛奔追去。
文臻三兩步追上,一手揮舞,手中文蛋蛋滾來滾去。
那端坐的大祭司依舊沒有回頭,沒有動,但他廣袖下垂的手指,指甲一直抵在轎底的木闆上,此刻咔嚓一聲斷了。
文臻一眼看見,如遭雷擊,再一回頭,看見輿轎轎杆邊緣已經到了預設的火藥彈埋藏點!
她拼命大喊:“翩翩,停下!”
同時已經蹿上輿轎,一把抱住大祭司,就要往輿轎下扔。
她知道自己此時的體能已經不能帶着她逃跑,隻指望能扔出去叫林飛白接住。
但她依舊對自己的體能太過高估,這一拉,她才發現對方身上似乎有什麽沉重的東西鎖住了,根本拉不動。
文蛋蛋飛躍而出,骨碌碌滾了一圈。
文臻咬牙往對方身上一撲。
與此同時對方也往她身上一撲,而文臻身後,有個溫暖的懷抱猛然覆下。
“轟!”
巨響聲驚天動地。
巨響裏整座車都被震歪,撞在旁邊的一座台子上,文臻的頭和肩正靠近車壁,被撞得發出砰一聲悶響,文臻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隻感覺到身下的身軀和身上的身軀都在激烈顫抖,連帶整個山谷都在震動,鼻端混雜着蘭芝青松和血液混合的複雜氣味,無數東西似乎被沖上天空,再噼裏啪啦地落下,四面像下了一陣攜着血腥的狂雨。
她狠狠咬住了舌尖,才阻止了自己不要暈去,忽然覺得後頸一陣刺痛,感覺是哪裏的金針逆行了。
此時也顧不得,她心慌地摸摸自己身下的人,叫:“近檀!近檀!”
又摸身上的人,叫:“小白!小白!”
身下的人,和她是相互拱起的姿勢,蓋因爲兩人在最後一霎都想保護對方,反而抵在了一起。而林飛白壓在她身上,沒有反應,文臻能感覺到有濃膩的液體,黏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她閉了閉眼,心中暗恨自己怎麽就犯蠢了!
怎麽就沒能第一時間看出來大祭司其實是聞近檀!
這才是對方敢直接進入千秋谷她的地盤的原因,而不是因爲那所謂的已經在全谷埋下了火藥彈。
對方在等她發現大祭司是誰,就不得不冒死出手相救。就會陷入被動。
如果她發現不了,炸死了聞近檀,她也沒法再領導千秋盟。
對方着實狡猾,兩個祭女,也許有一個是真祭女,但絕沒有大祭司,也沒有聞近檀,那個戴了無數手镯的女子,可能才是真正的祭女,她身上用了聞近檀的香,故意誤導她。
至于對方怎麽确定她沒有如楊龐同彙報一般被雷劈傷,還猜到她會混進大祭司隊伍,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去查找痕迹,她已經錯了一着,差一點就搬石頭砸了自己腳。
文臻搭了一下聞近檀的脈,确定她隻是被震暈過去,她看見了聞近檀嘴角的血迹,這才明白,先前她聽見的噗一聲,是聞近檀發現她後,迫于無奈之下,咬破舌尖噴血,破了一霎黑霧,才最後提醒了她。
頭頂铿然一響,冷光拂面,文臻苦笑,擡起頭來。
眼前交剪着無數柄武器,密密麻麻,将她和聞近檀林飛白都籠罩其中。
文臻的目光透過武器的縫隙,看見不遠處,鳳翩翩一臉慘白,被那個臂上有無數手镯的女子用刀架着。
她視線有點模糊,隻能看個大概,文臻苦笑。
鳳翩翩得她指令,去救那個“聞近檀”,自然中招。
她發出警告的時候已經遲了。
幸虧對方沒有一刀捅死鳳翩翩,不然她就成了罪人。
身邊一聲輕籲,林飛白緩緩睜開眼,文臻此刻終于看清楚他肋下一片鮮血淋漓,但林飛白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又倒黴地受傷了,也沒注意頭頂的劍,睜開眼第一時間道:“小真,你怎麽樣了!”
文臻歎息一聲,慢慢坐直,一手抵在頸側,抵抗腦海中一陣陣嗡嗡震感,笑道:“大祭司,嗯,對,穿青衣的那位小哥,說的就是你,來,我們來談個判吧。”
一陣靜默。大抵人們還沒見過世上還有這般從容主動的階下囚。
随即天機府人群中,那個有點僵硬的,不起眼的蒼白的青衣少年,緩緩走了出來。
他一出來,衆人都躬身。
文臻眼帶笑意,打量着他,覺得這位實在也不大像背後運籌帷幄的大祭司。
但他就是。
她目光對後面某個方向掠了掠,又仔細看了看青衣少年的眼睛。
對方目光茫然一動不動,任她打量,渾身上下,沒什麽活氣兒。
文臻道:“大祭司,咱們長話短說。你現在是俘虜了我和三當家,但是這千秋谷中到底有多少我們的人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火藥彈,都埋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機關和手段,要将你們這數百個人留在這裏,要毀掉你們在留山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多年的苦心經營,你知不知道?”
她又笑吟吟看向後頭那群人:“你們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那你們這些有情郎的,有親人的,可就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咯。”
人群中有人微微顫了一下。
大祭司還是漠然站着,單從狀态來說,和聞近檀扮演的那個很像。
文臻彈了彈已經落到她掌心的文蛋蛋,悄聲道:“去,把他身後那個肚子總在一鼓一鼓的胖子弄倒。”
文蛋蛋悄悄地滾下了車。
此時潘航也帶着千秋盟的人,從掩藏處趕了出來,将衆人包圍,卻不敢前進一步。
外頭的紛亂隐隐傳來,百姓們聽見爆炸聲,也看見了翻倒的輿轎,卻不能确定大祭司到底出沒出事,都在外鼓噪叫喊。
文臻對潘航使了個眼色,轉頭笑道:“大祭司。談個判,我不抵抗,随你們處置。你放了三當家和我身邊的人,發誓永不侵擾千秋谷。我們便全你的面子,送你安然出千秋谷,如此,既保證了你們的安全,也維護了你們在留山的統治,如何?”
鳳翩翩:“大當家!”
林飛白:“小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