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布掀開,衆人首先看見的是一堆土。
别人還不明所以,長慶郡王司空群最先發聲:“這莫不種的是紅薯?”
當初文臻在獻出紅薯玉米種子的時候,曾請燕綏當殿發春,幾位重臣當場嘗到了紅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決心種植。這事兒普通官員不知道,高等級官員皇族還是都知道的。
紅薯玉米種植出了問題,朝廷下诏令立了軍令狀的文臻解釋,最近腥風血雨的也和這事有關,聽見這一句,衆人立時嘩然。
聞老太太點頭道:“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缸。聞老太太不理會任何人,和張洗馬兩人動手,将那土刨開,從裏頭拎出一串一串的紅薯。拎了一陣子,停了下來。
衆人瞧着,嗯,挺多的。十來個呢。
司空群冷笑:“這祥瑞啊,你孫女兒已經獻過一次,當時确實好一番嘩衆取寵,請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裏面拉出來好幾十斤,當場文大人就下了軍令狀,要達到畝産兩千斤。可如今瞧着,怎麽沒有宜王殿下妙手,這産量也遠遠夠不上畝産兩千斤啊。”
衆人原本覺得不少,此刻一聽,頓時覺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這離兩千斤差得遠呢。
隻是司空群這話險惡,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結作假,衆人一時都不敢接。
聞老太太擡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群一眼,這一眼瞧得司空群一怔。
這老太太,明明是個瞎眼老婦,眼神竟然忒吓人。
随即他便聽見聞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這是歇歇手,這還沒挖完呢!”
司空群:“……”
和她孫女一個德行!
聞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繼續拉,紅薯越拎越多,一個不算太大的缸裏,變戲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覺好像永遠都挖不完一樣。
人們神情漸漸變得驚異。
傳說中紅薯産量極高,如今看來倒是不虛。
李相等幾位重臣沒什麽表情,這一幕他們當初就看見過,關于紅薯玉米種植不利的事,其實并不是什麽大事,一種糧食的試種和推廣本就需要時間,特别是外來作物,水質土壤風太陽,每一種都可能對作物産生影響,這次種不出來,再種一次便是了。
至于有毒,他們親口吃過,也沒被毒死。不過對于此事,太醫署倒是有人說,這紅薯對于身體強健,常吃葷食的人并無傷害,但是對于常年食不果腹,體質羸弱的人來說,卻有可能損傷體質,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監,是個瘦弱的冷宮太監,所以禁不住這紅薯。
這終究是未經證實的流言,就算立了軍令狀,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們看來也不算要緊事,年輕人仕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多經曆打磨方能成才。
是以幾位重臣都冷眼旁觀。并且心中有些不滿,覺得文臻确實太心虛了,都不明白這一層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态惡化,實在愚蠢。
殿上,聞老太太直到所有紅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這三尺方圓一個缸,隻用尋常沙土,竟然産出這許多紅薯,此物易種産量高已是不争之事,一旦推廣天下,東堂将再無饑餒之民,這不是祥瑞是什麽?”
李相神情惆怅,他幼年全家餓死,最後一點糧食隻活了他一個人,因此對于紅薯玉米推廣最爲在意,此刻再次看見那産量,不禁十分扼腕。
還是司空群,看着那一地紅薯,怒道:“這是已經證實能要人命的惡物,你竟然還敢拿出來謊報祥瑞!”
“是嗎?”聞老太太打量着他,淡淡道,“那郡王趕緊回府,去準備後事吧。”
她轉身又對群臣道:“諸位也請加緊一些,畢竟棺材鋪存貨有限,去遲了怕沒地方躺。”
“聞老夫人!”李相沉聲道,“朝堂之上,陛下駕前,豈可胡言亂語!”
“老婦不敢。”聞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禮,“隻是這便不得不提起老婦爲何在正陽門外憤怒了。說這紅薯是惡物,能毒死人,那老婦也吃了,老婦的兒子媳婦,府中丫鬟婢仆都吃了,也沒人……”
“你口說無憑,誰知道你吃沒吃!”司空群冷笑。
聞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婦人這次,話也還沒說完。”
司空群再次臉漲得通紅。
“……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過了有一陣,老婦人聽着,也沒發現哪位大人有不妥來着。”
衆人:“……”
等等你說啥?
司空群這回不說話了,連着被嗆兩回,再來一次,保不準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純。
半晌有人咳嗽一聲,問:“聞老太太,敢問,方才外面那個攤子是你設的?我們吃的那物事,就是紅薯?”
說話的是一向話少的禦史中丞蔣鑫,有人恍惚記起,第一個去吃那東西的,好像也是這位。
原來那就是紅薯和玉米?确實很美味啊。
衆人對這兩樣作物一向隻有耳聞,今日才得見真面目。
聞老太太一雙無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蔣鑫:“蔣大人,味美否?”
“美哉。”
“可有不适?”
“并無。”
“黃色的是玉米烙,如何?”
“清香甜美,别有殊味。”
“等一下。”這回司空群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說着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确定了聞老太太這回再沒幺蛾子,才接道,“紅薯玉米是文臻首獻,那丫頭一向怪裏怪氣的,按說這是皇家親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獻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種,這點本王先不和你說。隻是文臻既然精通這些,爲何她種在自己府中的能豐收,種在皇宮的反而不能?總不能說皇宮專門用來培育良種的土壤還不如你府中?那麽你這紅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種植方法?是否又經過了處理?”
衆臣一聽,都覺得司空群這回腦子有長進,這幾個問題問得很是誅心。
不動聲色提出了私下截留這個問題。卻又輕輕放過,接下來本來問題很容易被引向宮中種植的貓膩之處,但是司空群繞過這個問題,轉向了文臻這裏自己做了手腳,就變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國的重大惡念。
雖然之前辟了種植園,但是種植園無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獲季節還沒到,先種出來的是皇宮暖房這一批。
“郡王與其詢問文臻是否有别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問問宮中暖房是如何料理這紅薯玉米的?”
司空群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皇宮暖房這裏,也不是宮人照料這些作物,而是司農副監蔣玄親自料理。”
蔣玄也在場,聞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衆臣眼色卻都往禦史中丞蔣鑫飄去。
在場很多人都知道聞老太太和蔣中丞早先有婚約,本以爲涉及奪眼之仇,早就恩斷義絕,可瞧老蔣鑫方才那做派,明顯舊情未了嘛。
結果一眨眼,聞老夫人的磚頭就砸到他侄兒那裏去了。也不知道是蔣鑫發作呢,還是聞老夫人自己先把磚頭撿回來?
衆人一臉看八卦的興味,結果蔣鑫八風不動,聞老太太不動八風,仿佛沒聽見那句暗含挑撥意味的話,隻道:“陛下,老婦人請求去宮内暖房瞧瞧。”
“準。”皇帝起身,對衆臣笑道,“朕坐了這半日,你們站了這許久,都累了,便都去松泛松泛。”
衆臣便都跟着,浩浩蕩蕩往暖房去,暖房本來就設在内外廷的交界處,并不算遠。
進了暖房,暖房裏第一批紅薯幾乎沒有收成,但是爲了驗證,第二批已經種了下去。此刻都已經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綠瑩瑩一片,呈現一片瘋漲之勢,衆人進去幾乎無處下腳,甚至還有人一進去就絆了一跤。
幾位重臣之前經常關注這些紅薯,這架勢幾個月前就見過,當時都十分興奮歡喜,覺得秧苗長勢這般好定然豐收,然後經過一次打擊,再看見這般模樣,都臉色不大好看。
聞老太太聽着張洗馬對于暖房内秧苗的描述,讓一直跟在身邊的張洗馬,蹲下身來摸摸那些土和秧苗,還沒說話,就有趕過來的太醫道:“土壤等等我們都已經檢查過,确認沒有毒物。”
聞老太太臉上的皺紋毫無松動,隻淡淡對張洗馬道:“數數植株。”
衆人都瞧着張洗馬,不知道這位傳說中失蹤的東宮洗馬,怎麽忽然會和文臻的祖母湊在一起,而且對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
太子适時扮演了微帶驚愕難堪又強自按捺的表情。
這個人敢出現,還敢以這種方式出現,他心裏也一陣陣發跳,随即想到這也許就是張洗馬以這種公然方式出現的原因,一來走到陽光下衆目睽睽讓他有所顧忌,二來也是攻心之計,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亂陣腳。
太子提起心氣,越發穩穩地站着。
張洗馬倒神色自若,皇帝還沒對他發問,他便一切如常,數了數植株,告訴了聞老太太,聞老太太聽着,臉上一松。
随即她轉身對皇帝道:“陛下,這紅薯不結果實,原因有二。”
皇帝凝神。
“土确實沒問題。問題出在種植和養護上。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植株的種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許多。導緻植株過密,難以結果。”
蔣玄臉色一變。
他原是光祿寺官員,喜歡農事,被調入司農監,雖然對這份任命不抗拒,卻對于頂頭上司頗有幾分不以爲然。在他看來,一個廚子,去掌握農事,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别的也罷了,這麽關乎天下生計的重要作物,怎麽能聽她的?
尤其他聽說了那個畝産兩千斤的軍令狀,更覺得荒唐,這是根本不可能達到的數字。
他很看重專門設立的司農監,覺得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着文臻拟出的計劃書,要将司農監種植園搞成充滿商賈氣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挂上鈎,他就覺得不自在,覺得這個女廚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顯是追名逐利浮誇之徒,而司農監剛成立,就要承擔畝産兩千斤的重要任務,萬一給這女人搞砸了怎麽辦?
此刻衆人目光射過來,蔣玄鐵青着臉色答:“是,本官在種植之前,詢問了一些老農的意見,都覺得達到畝産兩千斤有難度,因此不斷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種植要求,增加了将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過土壤肥力的!還在不斷施肥,不會有問題!
聞老太太将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聞了聞。
“蔣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讓老婦猜猜,發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還有……人的尿液?”
蔣玄鎮定地道:“都是老農們教導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是蔣大人的榆木腦袋。一種陌生作物,不聽他人良言,僅以過往舊經驗胡亂作養,惹出大禍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憐孫女,揍揍你這個棒槌!”
聞老太太一棒槌就轟了過去。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婦出手咋那麽準,啪一下,蔣玄的官帽掉了。
衆人:“……”
聽說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莊謹嚴,斷然沒想到,潑起來令人發指。
敢當着陛下的面揍四品官!
這老太太和她孫女一樣狡猾,入宮禁不可帶武器,可她先在正陽門外擺攤,再以需要支撐爲名順手從攤子上拿個擀面杖,誰也沒話說。
話說回來,這位老太太當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隻眼睛,居然敢找上門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賠了,這份膽氣心志,不是尋常人。
這麽一想,僅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沒挖蔣大人眼睛,把多給蔣家的那隻眼睛給要回去。
聞老太太臉不紅氣不喘掂着擀面杖站着,她想揍人很久了!
孫女兒在外爲國出力,京中這些人還不消停,大功未叙,無端惹上禍事,明明爲國爲民,卻被這起子小人每日胡亂編排,總想把她踩到泥坑裏!
孫女兒在信中提出了對于紅薯出問題的猜測,如果是宮中人下毒所爲,請老太太務必要忍着,等她回京來處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測,是蔣玄自以爲是自作主張,那麽就不必客氣,好好幫她教訓這個王八蛋!
聞老太太想着孫女兒說有急事,暫時還回不了天京,想來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于面臨攻讦都不回來,她心中憂慮,看這蔣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得虧這是在駕前!
不然那一擀面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
要這愚蠢腦袋何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