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歎息一聲。
蕭離風七竅玲珑心,一番話在她和燕綏之間翻轉周折,句句其實都契了她和燕綏的心意。
他甚至先問燕綏,明知道燕綏會拒絕,他的目的,隻是要她感受到燕綏的難處和心意,因此更加堅定接下共濟盟的決心罷了。
她當然想要助力,想要擴充實力,入官場一年多的經曆,她最深刻的體驗便是,想要聲音大,想要不受傷,先得拳頭硬。
不武裝到牙齒,如何應付那一波一波的明槍暗箭。
所以她打了熊軍主意,如今自然也不會拒絕共濟盟,隻是一直不想被蕭離風挾制而已。
“這密道,從我祖父開始,集中親信秘密建造,前後斷斷續續曆時數十年,内藏我們所能搜羅到的所有武器和金銀珠寶。密道打通山腹,占地廣闊,也是一處絕好的退路……如今……我以共濟盟精銳和百年收藏相贈,求文大人笑納。”
他并沒有提更多的要求,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臻沉默半晌,答:“好。”
蕭離風似乎舒了口氣,将一塊牌子輕輕擱在石頭上,又道:“三當家。”
鳳翩翩和其餘人都等在河邊,含淚向這邊看着,聽見這一聲,鳳翩翩越石而來,半空中聽見蕭離風道:“翩翩,帶衆人,重新見過文大當家吧。”
他這一聲提起了最後的力氣,十分清晰,所有人都聽見了,鳳翩翩心中一亂,險些跌到熱河中,勉強在石上站穩,定了定神,二話不說,對着文臻拜了下去。
她一拜,河邊衆人也便跪了,一路走到現在,奸細已除,文臻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心性也令衆人心服口服,都拜得十分用力。
蕭離風爲了能更好地令幫衆接受空降大當家,也一直遊離于群體之外,大部分幫衆對他并無太多歸屬感,因此也就沒什麽悲傷和抗拒。
文臻默然,想着眼前這人,爲了共濟盟機關算盡,到頭來這些承他恩惠的人們,能記住他的又有幾人?
這麽一想,隻覺怆然。
天地悠悠,世間之大,最寂寞的,不過是知己不長伴,奉獻無人知。
半晌她才道:“起來吧。”
頓了頓又道:“大家小心退出前方那塊地域,高擡腳,輕放下,不可奔跑,不可磨擦,不可有任何稍重的動作。”
寶藏什麽的,還是先别挖了,出山要緊。
衆人依序退去。
蕭離風一直吊着的氣息,在文臻終于接下了大當家之位并發布命令之後,終于衰弱下去。
聽得人聲漸漸遠去,他轉向聞近檀:“小檀……我對文大人用了心計……但對你……沒有……我那毒性,不宜多思,多思多慮則早夭,我這麽多年想了太多,時日無多,夜來常難眠,便在山中亂走,後來遇見你,便停住了……”
自此日日隻去飛流峰半山,伴瀑布聲與她夜推磨。
聞近檀低低道:“我明白……你放心。”
怎麽能不明白呢,蕭離風告訴她的那些,本該拿去向文臻邀功或者誘惑她,卻直接告訴了無關緊要的她。
說到底,他是憐惜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幫她變得更重要一些罷了。
蕭離風似乎笑了,終于主動拉了拉她的手。那枯幹的手指,輕輕一碰,便似要碎了。
“但是……我終究是對不住你……我本不應招惹你,不該和你說……那些撩撥你的話……隻是我沒忍住……”
“不,”聞近檀靜靜地道,“你若不說,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機會聽見了。”
“可别……小檀……以後……還是忘了我吧……讓文大人幫你找個好男人……踏實一點……老實一點……不要像我……對你好就行……”
“離風。”聞近檀忽然喚了他的名字,“你努力點,早點投胎……我也努力點,盡量維持美貌……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便好。”
她一句一哽咽,卻最終沒哭。
蕭離風沉默了。
文臻轉過身去,不知何時燕綏已經站在她身側,把她攬進了懷中。文臻額頭死死抵着燕綏的胸,拼命忍住即将奔湧的熱淚。
她家小檀,實在命太苦了。太苦了。
君莫曉怔怔坐在河邊,覺得這世事便如秋葉一般,眨眼便碎在了金風裏。明明剛剛聽小檀微帶羞澀地說起和大當家的事沒多久,明明她才看見小檀眼底的希冀和期待如雲霞般亮起沒多久,怎麽一眨眼,就要生離死别了呢?
鳳翩翩也癡癡的,她知道大當家爲了共濟盟頗費心思,但她不知道竟然費了這許多心思,更不知道這些心思,是在這人時日無多的情形下,日日籌謀而來的。
可笑她之前還偶有怨念,覺得大當家總把事務扔給她,太過散漫。
人爲什麽,總是要到無可挽留的時刻,才能看清一個人呢?
厲笑早已哭倒在易人離懷裏。
好半晌,蕭離風道:“也好。”
聞近檀笑了笑,抱緊了他,隻覺得懷中那人也如枯葉,即将飄進這千萬年的黑泥裏,從此再無可覓之處,也再無相見之期。
“最後求你一件事……”蕭離風卻似乎心情很好,語氣竟然是輕快的,“不要點燈……不要看我……在前方那片易燃地,點燃一處火焰……直接把我燒了吧……我要留在這裏,守着祖輩積攢的一切,看着西川傾覆……我也希望……你最後還記得的,從來都是十字坡包子店前喝豆漿的我……”
聞近檀握緊了手掌,指甲掐進掌心,然而肌膚是冷而麻木的,她的回答也是麻木的。
“好。”
便不再見吧,她也希望他記得的是當初月下推磨的自己,第一眼便喜歡的自己。
這樣,再過二十年,他來找她,一眼之下,便可再續前緣。
蕭離風的手緩緩往上伸,似想撫一撫她先前破了的耳垂,那是他吃了最後能壓制毒性的虎狼之藥後,無法準确控制力度,給她留下的傷痕。
聞近檀卻把臉湊了上去,她的腰彎得如此之低,以至于朦胧中看去便如要折斷一樣。
那隻手卻忽然無聲迅速地落下去。
在即将觸及她臉頰前一秒。
像一朵早已枯萎的花,将被采撷之前,靜靜自風中散了。
四面沉寂如死。
沒有呻吟沒有呼救也沒有哭泣,隻有凝固如雕像的身形相擁。
時光在這一刻奔流而過,攜往事生涯如碎花片雪,那些絕望苦痛,怨恨籌謀,算計人心,終将暗香漸隐,雪化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聞近檀起身,她沒有武功,抱着那人,卻輕飄飄地像捧着一張紙。
她就那樣捧着,穩穩地走過其餘的石頭,其間甚至還自己避過了水下一隻水獸的攻擊。
她一直走到那片黑土中央,一個靠着石壁,相對平整幹燥的地方,将蕭離風放了下來。
也沒什麽動作,火頭忽然便起來了,像是一直在等待着這場燃燒一般。
那些未能出口的諾言,未能挑破的心意,未能延續的歡喜,未能明了的未來,就都寄在這一夜的黑暗和火焰中,都燒化了吧。
聞近檀就坐在火前,認真地看着那火在燒,煙氣熏騰而來,君莫曉想來拉她,被文臻攔住。
兩人緊緊站在聞近檀身側,生怕她一時沖動,自己也撲到火裏。
也許聞近檀和蕭離風,隻在好感朦胧階段,并沒有到生死相許那一步,但文臻卻覺得,小檀此次受到的打擊,并不僅僅是失去心動的人。
她失去的是好不容易重振的自信,好不容易挽回的對愛的期待。
遇人不淑,自甘卑微,是那個男子夜夜月下推磨,推動了她幹涸堅硬的内心,天長日久,亦有甜美雪白的蜜漿,即将汩汩流出。
卻最終在這夜一簇微火裏重新被燎幹。
那火并沒有燒多久,蕭離風中毒太久,最後血液流盡,以至于瞬間枯幹,身體裏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
眼看火焰将盡,燕綏招招手,中文騰空了一個弩箭匣子,捧了過來。
火焰還沒全滅,地上多了一層灰白色的灰,聞近檀忽然把手伸進火中,文臻一驚,趕緊拉出她的手,她的手指手背已經燎了一層的晶亮的泡。
手裏卻緊緊攥着一根指骨。
也不知怎的,蕭離風瞬間成灰,這指骨卻完整地留了下來。
聞近檀不要任何人幫忙,親自收殓了剩下的骨灰,裝在匣子裏。手上的泡破了,發出輕微的嗤聲,聽得人心中發緊,卻沒人能說出口要幫忙。
她神情如此認真,近乎虔誠。
衆人沉默看着她又扯出一個香囊,小心地将那節指骨裝在了香囊内,挂在了脖子上。
最後她借來君莫曉的劍,将匣子埋下。在埋葬匣子旁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
“先夫之墓。”
不能寫名字,不能留落款,不能留下任何的線索。
此身成灰終化土。
也沒關系,棺木會朽,墓碑會倒,便是機關無數帝皇地宮,也會被盜。
唯有寫在心上的人和事,在時光流年裏微笑永久,多年以後幀幀翻開,幀幀都是愛和命運的紀念。
前方隐隐現出一線光亮,像蒼天不知人間悲歡,時時睜開含笑的彎眼。
提前過去的英文,打開了最後的門戶。
聞近檀伏在地上,最後擁抱了埋葬了他的大地。
就當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
然後她起身,整整挂在心口的錦囊,輕聲道:“走罷。”
……
聞近檀指引着衆人,走完了這條漫長的密道的最後一段路。
在出門前最後一刻,聞近檀在門側的暗匣内,取出兩本冊子,交給了文臻。
一本冊子是整個共濟盟,包括各地分壇的主要主事人員的名單,非常詳盡,包括姓名籍貫出身,入幫緣由,優勢缺陷。有了這東西,就能最快速度掌握龐大的共濟盟。
文臻直到拿到這名單,才知道蕭離風的強大,他是如此居安思危,遠見卓識,,他不理五峰山諸事,一直暗中培植各地分壇,分壇不僅遍及西川,在西川之外各州也有,勢力不可小觑。
他将真正的精英投放于整個廣袤大地,五峰山上其實隻等于一個拿高層人物做幌子的空殼,太子和唐家以爲他們已經剿滅了共濟盟,到最後他們會知道,這隻是個笑話。
而他最後将共濟盟交到了文臻和燕綏的手上,大抵打的也是将來還有機會報仇的主意。
而另一份冊子,記載的是共濟盟成立壯大數十年間,和西川易家的一切暗中交易和往來,作爲西川易明面上的要錢借口和暗地裏的刀,共濟盟知道西川易家太多的秘密。
裏頭甚至還有蕭離風探聽到的,關于西川易家和朝廷命官的一些不大妥當的往來,隻是因爲信息渠道問題,這部分都有點含糊不清,多以暗語記錄。
西川易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據鳳翩翩說,四聖堂經常遭遇刺客,因此負責保護四聖堂的精銳隊伍黑木隊應運而生,日常将四聖堂圍得鐵桶似的,蕭離風也長久坐鎮四聖堂,一切給人感覺像是最重要的東西就在四聖堂一樣,引得刺客探子一批批地往四聖堂沖。
但實際上,這個重要記錄一直埋藏在密道裏,而這密道,自修成後,隻開啓過兩次,兩次都在昨夜,一次是燕綏回山救文臻,一次就是方才衆人通過密道逃生。
數十年間,共濟盟不可能完全沒有遭遇危機,但是蕭離風都沒有開啓密道。
他堅持到了最後,将這個秘密隻告訴了喜歡的女人,他做的所有準備,都隻肯在能發揮最大作用的時候,才拿出來。
他的隐忍和籌謀,令文臻也不禁歎息。
在和西川易,和唐家,甚至和朝廷的鬥争中,這個江湖草莽組織的頭領,大獲全勝。
想必,蕭離風此刻正在地下偷笑吧。
當他們穿出密道時候,已經脫出五峰山的範圍,眼前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從山巅望過去,隐約可以看見遠處落塵峰裏,還有一些如螞蟻一般的軍隊在出沒搜尋。
燕綏手下善于改裝的護衛在幫共濟盟幫衆進行改裝,數百人的隊伍太顯眼,待會大家便要分頭走。
文臻和燕綏都沒打算帶着這批人,共濟盟是地頭蛇,在西川經營多年,想走很容易。
尤其蕭離風接手後這次逃出來的都是頭目,屠絕想集中精銳一網打盡,最後卻便宜了文臻。文臻當即和鳳翩翩商議後,結合自己這段時間的了解,就地提拔了一批人,除了當家和護法還沒定之外,重新選了五壇壇主,并命他們赴西川最大的五分壇,就地收攏幫衆,以最快的速度出西川。
這需要打時間差,易銘現在要麽在試圖收攏熊軍鹿軍,要麽得知共濟盟被大軍圍剿,要趁亂上山,将一切可能對她不利的證據銷毀,總之暫時都不會顧得上先拔除共濟盟江湖勢力。
這些人憑着多年經營的當地關系,人脈熟,路途熟,先出了西川,然後在燕綏屬下帶領和護送下,直接前往蒼南州。
蒼南天高皇帝遠,山多林密,民風彪悍,地圖上沒有的無名山谷無數,随便找個山谷一鑽,出動大軍都找不到。
而蒼南是季家的地盤,季懷遠是燕綏的人,在燕綏的扶持下,最近很做了幾件像樣的事兒,漸漸得到了季家的接納,已經完全取代了季懷慶,成爲了季家的繼承人。
共濟盟的新盤口,和即将收攏的一部分熊軍精銳,都将在那裏默默擴充實力。
聞近檀也成爲了新一任的金壇壇主,這是她自己要求成爲共濟盟一員,文臻和鳳翩翩商量後的結果。
從文臻的角度出發,她希望聞近檀能放下這段過去,重新開始。可是她了解聞近檀外柔内剛心志堅定的秉性。
她知道,小檀這輩子,再不可能走出那條密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