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今天下山,是完成共濟盟的百金人頭打劫任務,不管共濟盟是什麽心思,人家提出的要求便不折不扣地做到,如此總能呆得更安穩一些。
五峰山橫貫西川北部,是連接西川南北兩地的要道,無論是南北通商,還是想走更遠一點去大燕,都免不了經過五峰山口,想要繞道就得多走上一倍的路。多年來,共濟盟占據這處山口,來往客商,爲免遭擄掠,都會奉上路銀,隻有一些本小利微的行商,出不起這銀子,想着從僻道偷偷過,共濟盟何等勢力,僻道也在他們掌握之中,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文臻今天就打算,在這僻道上,逮一隻不大不小的魚。
她今天帶了自己的大部分人馬,本來說耿光等人畢竟是金吾出身,正兒八經地有官身,來和她上山落草已經夠委屈了,再去打劫有點說不過去。偏偏耿光等人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和熱誠,表示文大人爲國落草,最是光榮,身爲大人護衛,自當追随骥尾,不遺餘力。
衆人綁了蒙面巾,在路口正大光明地等,易人離和厲笑踏青一樣,一邊等肥羊一邊在挖地皮菜,說好回去要吃清拌地皮菜。
前方遠遠出現了一個小商隊,文臻一喜,正準備上去搶了就跑,忽然看見又一列隊伍出現在視野裏。
君莫曉吐掉嘴裏的一種叫甜甜根的野草,道:“後頭的那個,好像更肥一點。”
文臻眼力好,自然早就看得出後面那個商隊,馬更駿,車更新,大車更多,護衛更矯健,明顯更肥。
她眯着眼,隔着一裏的距離,看越來越近的兩個商隊。目光在第二個大肥羊的車輪,車窗,車簾和諸般細節上掠過,呵呵冷笑一聲。
“對,第二個更肥,所以我們……”
君莫曉興奮地開始捋袖子。
“……搶第一個。”
君莫曉:“……”
文臻不等她發出疑問,已經一提刀,拍馬沖了過去。
“此山是我開……”
對面的第一個商隊發出驚叫,第二個商隊飛快勒馬,目光灼灼。
“此樹是我栽……”
第一個商隊慌亂撥馬,大喊共濟盟來了,人仰馬翻,亂成一團。有滿臉麻子的女子從車上跳下來,一邊慌亂地喊要被劫了一邊胡亂地抓起地上泥往自己臉上塗,一回頭看見策馬而來的強人臉上迎風飛舞的三根毛,頓時哇呀一聲大叫強人好醜我甯死不從。
第二支商隊看似也受驚了,驚得竟然傻住了,全隊停在那裏一動不動,看上去十分的傻多速,中間的馬車裏還探出一隻手,捏着隻白手巾,像在搖白旗,那手巾質地柔滑高貴,那手更比手巾更白,手指纖長有力,指甲如貝,五根手指,戴個四個戒指,祖母綠金剛石黃玉翡翠,寶光璀璨,隔着老遠便能夠閃瞎人眼。
君莫曉長刀一指,大喊:“三娘!這個亮得不靈不靈的,值錢!肥!”
文臻:“要想從此過……”沖向那隻舉着白旗的不靈不靈的招搖爪子……然後擦身而過,轉向那個嫌棄她醜拼命往自己臉上塗泥的醜女。
車内人:“……”
文臻一把抓起那個醜女,往旁邊灌木叢裏一扔,一轉身沖到車前,打開大車們,探頭看看裏頭的隻配放在她府裏廁所裏的粗劣器具,驚喜大喝:“好一票肥羊……”
嘩啦一聲,隔壁的第二支商隊的護衛,在土匪人少且土匪根本不光顧的情形下,驚惶地撞上了大車,那看上去無比華麗結實的大車,一撞就散,裏頭的東西嘩啦啦倒了下來。
君莫曉:“你看見過紙糊的大車嗎……我見過。”
厲笑:“這有什麽。我還看見過紙糊的箱子呢,我還見過這紙糊箱子都不帶蓋兒呢,我還見過有商隊拿這種箱子運送黃金呢,我還看見這金子一碰就滾了滿地呢!”
文臻:“……好一票肥羊!來,幫我運一下!”吭哧吭哧扛出一箱地攤貨,雙眼無金地跨過一地亂滾的金元寶。
易人離呐呐道:“世上竟有人眼瞎至此。”
君莫曉冷笑:“那還不是有人先眼瞎,甯肯要一個連玉髓膏都會被騙的白癡王女。”
幾個人懶洋洋去扛那些破爛地攤貨,依次踩過滿地的金銀珠寶,君莫曉經過的時候,還嫌棄第二支商隊的馬車堵在路上走路不方便。屁股一擠,結果就把人的馬車闆壁給擠破了。
紙糊的闆壁一破,裏頭的車主人就落了下來。
君莫曉:“……”
要不要臉!
車主人落在一地金銀珠寶中央,滿地珠光寶氣頓時黯然失色,他隻着一襲重錦素衣,但容光昳麗至天光都退避。
他戴滿祖母綠翡翠的手指上拈着一方素巾,立在場中一言不發,眼波流轉,等人擄他。
滿場寂靜風蕭蕭,不是被美色震懾的,而是被某人的無恥給驚的。
隻有我們的女大王處變不驚,踩着夜明珠金葉子,大喊:“留下買路财!”奔向那個躲在路邊的醜女,一把将人揪出來,細細端詳了一下那婦人的滿臉麻子和朝天鼻,大喜道:“真是個絕色佳人,三當家一定喜歡,至不濟,軍師大人也會愛上的!”
五峰山上,鳳翩翩和蕭離風,同時打了個噴嚏……
五峰山下,女大王興高采烈抓着自己擄來的“美人”,和立在場中珠光寶氣嬌嬌弱弱等着被擄的美人擦肩而過。
美人擡起自己滿是珠寶的手指,看了一會兒,強自按捺下想要将那些不對稱的戒指拔下的沖動,選擇了戴着祖母綠的中指,頂在了下颌處,目光對着自己那些已經做好臨陣脫逃丢下主人準備,卻因爲土匪十分有個性不肯光顧主子而騎虎難下,猶豫着不知道該怎麽辦的護衛們一溜。
本就已經犯了大錯,幾個月來爲撮合男女主子用盡辦法的護衛們,虎軀一震。
殿下已經很不耐煩了!
成敗在此一舉!
領頭的中文,忽然發一聲喊,沖了回來。
文臻眼睛一眯。
很好,打起來打起來,可以趁機揍那家夥一頓,再驅趕出共濟盟範圍!
整天正事不做,盡搞歪門邪道,給他上了山還得了?自己還想不想等到易銘上山,去和方人和談判了?
中文帶着他的衰仔們沖了回來。
一個滑跪。
将主子往前一頂。
大喊:“大王爺爺饒命!大王爺爺您說得對!此山您艱苦開鑿,此樹您辛苦澆灌,此道您艱難開辟,收些過路孝敬,天經地義!我等先前見大王英姿風采,一時凜然,倉皇逃竄,非常不通世道人情!現下我等已經明白了,也悔了,願意将功贖罪,向大王獻上我們不二商隊的最珍貴的寶物……”說着就把他家的主子往前頂。
文臻手一揮:“收了!”君莫曉沖上去,沖過燕綏身邊,從背後扯下一個大麻袋,嘩啦啦把那堆金銀珠寶往袋子裏裝。
箱子車子雖然是紙糊的,金子卻是真的。
中文大喊:“還有這個!”
君莫曉扛着大麻袋走過他身側,嘿嘿冷笑:“不要,太醜。”
她的冷笑還沒完,就聽見中文也冷笑了一聲,大喊:“我等對大王之心,天地可鑒!”把他家主子火速往旁邊一座小轎上一塞,那邊耿光等人已經沖了過來,接了轎子往肩膀上一扛,一邊喊着:“扈三娘得百金人頭一隻!”一邊便将轎子扛上山去。
文臻大驚,大怒:“老娘不要!”撥開人群便要追上去。
轎子裏的人非常滿意,伸出手來,拍小狗一樣在耿光頭上拍了拍。耿光得了鼓勵,兩條腿幾乎轉成風火輪。
這一番操作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且兩撥人交接之時,很有心機地将君莫曉易人離文臻隔在了人群外,等到文臻撥開人群追過去的時候,耿光等人已經扛着小轎蹭蹭蹭到了山口,裝作完全沒聽見後頭君莫曉大罵:“吃裏扒外的耿大光!”
陳小田飛快和守山門的那批喽啰做了交接,而那些喽啰昨晚吃着了文臻的好菜,今日分外好說話,速度驚人地便做了記錄向山上傳訊放了行,朝野聞風喪膽的宜王殿下,在西川野匪共濟盟的功勞簿上,被記成了“千金人頭”。
文臻氣笑了,難怪今兒個耿光等人分外積極,原來在這兒等着。
既來之則安之,她在山門口将今日“擄”來的金銀珠寶随便上交一些,就完成了三個月的績效。
前頭,耿光等人已經擡着燕綏一溜煙地上山了,都不用她這個主人帶路的。文臻磨了磨牙,心想這些吃裏扒外的,回頭一起攆了滾蛋。
等她到了半山小院,就看見院門大開,轎子裏新俘虜尊貴地下來,正和一身紅衣的君顔,以及靠在窗邊翹首而盼的張洗馬打了個照面。
君顔怔怔地看着戴了面具的燕綏,隻覺得這人面容倒也罷了,偏生風姿身形極美,氣度高華,就是看人的眼神讓人不太舒服。
君顔忍不住問:“你是……”
“哦,”燕綏道,“我是新任的俘虜。”
君顔:“……”
這口氣,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在說,你是新任的皇帝呢……
張洗馬卻覺得這身形頗有些眼熟,他雖沒見過文臻,卻不可能沒見過宜王,隻是這聯想太過驚悚,他不敢想。
燕綏瞄一眼妖豔美麗君顔,再看一眼清俊沉靜張洗馬。
爲自己選擇迅速上山的英明舉措點贊。
新任的俘虜進了土匪窩就像進了自己家,随手一招,身後的土匪們就抱上來一個大包袱,俘虜左右看看,随手一指,道:“便那裏吧。”
土匪們把包袱搬過去,君顔看了半晌,忍不住道:“那是三娘的房間……”
燕綏指着自己鼻尖:“我是重要俘虜。重要俘虜自然需要最重要的人物親自看押。”
君顔一臉“三娘怎麽會同意三娘連我都不親近”的表情,燕綏看也不看他一眼,隻吩咐耿光他們:“被子鋪平一點。”
耿光等人抱着被子一臉緊張——這位上山自己帶被褥也罷了,爲什麽這些被褥經曆這許多還橫平豎直可以當量尺?更神奇的是疊得這麽橫平豎直的被子居然還這麽松軟,耿光一瞬間心中對中文等人爆發了極度的敬佩和同情之心。
這位就不是人能伺候的啊!
現在這樣的被子他就不敢抖開啊,抖開之後萬一恢複不了原狀,要不要自殺謝罪?
張洗馬一直看着燕綏,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敢問閣下是怎麽看出這是扈三娘的屋子的?”
燕綏瞟都不瞟他一眼。
文臻的房間的窗外,不飾草不擱花,到哪都會種盆蔥。
就這群阿貓阿狗,哪裏配了解她。
蹬蹬蹬腳步聲響,文臻走了進來,先把耿光趕出了自己房間,再把那個大包袱一股腦兒抱起,一直抱到院子最角落的一個房間,把那包東西往床上一扔,拍拍手道:“最重要的俘虜,自然要住最特别的房間,請,請。”
橫平豎直的被子在床上亂成一堆,耿光感激涕零地溜了。
燕綏也不生氣,施施然過去,當着文臻的面,把門關上了。
文臻也不去管他,打着送戰果的旗号,求見主峰各位大佬,很快被接到四聖堂。
接待她的依舊是鳳翩翩,這位三當家今日态度和煦了一點,盛贊了文臻辦事效率之高,表示了對她的食堂的興趣,又問了問今日擄來的人,文臻道聽說是灌縣富家公子,留住了說不定還可以和其家人再勒索一批金銀,鳳翩翩又贊她深謀遠慮,兩個女人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會談,文臻依舊沒見到其餘幾位當家,這回卻得了一個飛流峰“管山”的令牌。
鳳翩翩道這是幾位當家對于扈三娘的感謝,感謝三娘幫助共濟盟消弭一場禍事,以免被太子大軍所趁,這令牌和職銜,代表她可以調動飛流峰上的所有人手,并擁有飛流峰的自由出入之權。
文臻自然表示了感謝并笑納了。雖然這令牌對她其實也沒多少用處,所謂的調動飛流峰人手,無事自然不能調動,有事便是下山打劫或者跟随共濟盟的大部隊有所行動,又不能拿來給自己辦事,反而人來人往,彙報點卯,等于多上許多雜事和監視的眼睛。
但她不會說破,表現得像是終于得了信任的驚喜和自得。鳳翩翩親自送她出門,轉過一道回廊時,文臻忽然探頭嗅了嗅,道:“益母草?”
她嗅見了一股濃烈的益母草氣味。
鳳翩翩神色有點驚異:“你懂醫?”
文臻:“略通一二。但是也隻懂一點婦科千金之術。家母當年是當地有名的婦科遊醫。”
鳳翩翩神色有點意動,但是想了想終究沒有說什麽,大抵是覺得略懂而已,實在不值得多問,隻敷衍了一句,引着她繼續向外走,文臻也不多問,剛要跨出門檻時,旁邊一間屋子裏忽然響起碎裂之聲,接着便有一個婦人聲音急促響起,道:“又喝這勞什子苦藥!喝了也不見好!都拿走了去,别再來折騰我了!”
她話音剛落,兩個丫鬟已經諾諾退出門來,看見鳳翩翩站在門口,都急忙行禮,正要說什麽,鳳翩翩已經臉色難看一擺手,兩個丫鬟便噤聲退下。鳳翩翩看一眼文臻,收回了想要跨進門的腿,若無其事對文臻笑道:“我們走罷。”
隻這一句,屋裏的婦人卻聽見了,随即一聲冷笑隔窗傳來。
“果然寄人籬下難免遭人白眼。鳳翩翩,如今連你也嫌棄我了!”
鳳翩翩苦笑,隔窗道:“慧娘,你這說的什麽話。”
那慧娘聲音原本細微嬌嫩,有一把少女般的嗓子,但此刻因爲病痛煩躁,顯得尖利聒噪:“我說的是實話!當年我怎麽對你,怎麽對你們,現在看我失勢了,被背叛了,就……”
文臻忽然掀簾走了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