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有步聲走近,似要經過窗前,文臻偏轉臉,閉上眼睛。
那步聲走到窗下不遠便停住,随即一陣安靜,文臻心中默數,過了一會,步聲往房間來。
門簾響動,門口的侍女低聲在請安,随即那人進門來,并沒有立即上前,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文臻一直在假寐,好一會兒才似乎感覺到什麽,慢慢睜開眼。
那人站在當地,微微偏頭,幾分欣賞幾分輕蔑地看着那少女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揚起一個美妙的弧度,流轉的眸光漾着晶瑩的水氣,一睜開眼就像開啓了一場三春花飛蝶也俏的美夢。
他的眼神也不禁蕩漾起來,從冬一霎到了春。
文臻張開眼,卻隻看見一個猙獰的面具,和面具下露出的難掩色欲的眸光。
她微微皺眉,适時地露出警惕的神色,下意識伸手摸武器,手卻在空中一頓。
那人低低地笑起來,唇角一撇十分譏诮。
先前凍住她時,她就已經無法反抗,他這裏經驗最豐富的護衛和大夫也都看過,确認她體内部分經脈碎裂,現在連動根手指都困難。
卻依舊沒說什麽,又打量她一陣,才手按在刀柄上,緩緩上前來。
文臻數着他的步伐。
那人直奔榻前,看文臻始終沒動,試探地伸手一摸文臻的臉,另一隻手依舊放在刀柄上。
文臻一偏頭,讓開他的鹹豬手,見她沒有更多動作,那人眼底爆出興奮之色,又上前一步,傾身來抓文臻的手。
文臻咬牙,拼命後縮。一副厭惡又無法阻止的情狀。男子越發神情輕松,眼睛卻盯着她,怕她有任何動作。
他一傾身,撩動帳簾,頭頂帳子金鈎晃動,金鈎上,一點液體狀的東西被搖晃得松散,一點細細的銀絲慢慢垂下。
眼看就要抵達他的天靈蓋。
忽然砰一聲,門被大力推開,一條影子風一般卷進來,還沒進門哭叫聲已經尖利入耳:“殺千刀的!你騙我!你竟然騙我!”
男子霍然轉身。
那點銀絲墜落,落在床榻邊。
文臻心中大叫懊惱——看來西水胡同離這裏太近了!
倒便宜這家夥躲過一劫。
沖進來的正是先前那豔妝女子,此刻妝容散亂,钗橫鬓斜,剛進門尖尖十指就往男子臉上撓,“好你呀你個十五爺!騙我說隻愛我一個,已經爲我散了所有的相好,那西水胡同裏那個賤人是誰?啊?納三納四由得你,你爲什麽還要勾搭我那個死對頭?啊?還讓她縱到我臉上來,罵我不知自量年老色衰,把滿屋子的首飾金銀砸我臉上,上次我和你要的那個天青梅花瓶也在她那,氣死老娘了……”
她一邊罵一邊撓,那男子狼狽躲閃,又要躲她的尖牙利爪,又要防着面具别掉,連連怒喝,兩人從床邊厮打到窗前,再從窗前厮打到床邊,女子氣力終究不如男子,那女子被怒火上頭的男子猛地一搡,搡到床邊,那女子也是潑悍,被搡出來也死死抓住男子衣袖,那一搡力道極大,女子向後跌出,太陽穴正對着尖銳的床角。
女子也發覺不對,慘叫:“拉住我!”
男子下意識伸手去拉,手卻似乎被什麽不存在的東西一推,手臂擺蕩開去,看上去像他不僅不拉還推了一把一樣,女子愕然睜大眼睛,心中恨極,抓緊了他衣袖,也拼命把他一拽。
她叫得破了音:“要死一起死!”
剛剛做了手腳的文臻,終于等到出手時機,一把接住了女子的肩,滴溜溜的将她一轉,轉離了床角并轉出半圈,她還拖着男子,正好把他帶到了床邊,男子猝不及防,噗通一下跪在床邊,額頭重重撞在床榻邊沿,正在剛才那銀絲滴落的位置。
然後他就跪着不動了。
看上去像在給文臻磕頭賠罪一樣。
文臻唇角一扯,悄聲道:“啊呀呀,真不好意思。”
随即她慌張地轉頭看那女子,驚道:“哎呀!你把他砸暈了!”
那女子傻在那裏,急忙上前扶起那男子,也顧不得什麽了,一把脫掉面具。
果然是易修年那張蒼白刻薄的臉。
女子又拍又打,連聲呼喚,奈何中了文臻的招,哪那麽容易醒。
文臻更加驚慌:“哎呀,你把他弄死了!”
恐懼是能傳染的,那女子也慌亂起來,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被那小桃紅氣了一場撒氣而已……以前也經常鬧一鬧……他……他這次怎麽……”
文臻心想易修年真看不出來,還是個抖M呢。
“怎麽辦……怎麽辦……”女子急得團團轉,“他醒過來會打死我的……”
“他醒不過來你也會被打死。”文臻陰恻恻地提醒她。
女子傻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推開易修年,撕下一截綢緞床簾,開始瘋狂地拉抽屜,開箱籠,将裏頭的金銀器物嘩啦啦往綢緞裏倒。
這竟是要卷款私逃的節奏。
也正在文臻的算計中。
文臻冷眼看她收拾,易修年還真是小氣,這女子閨房中大件擺設值錢,卻帶不走,其餘首飾等物,除了一兩件鍍金的,大多都是銀制銅制等物,根本不值錢。
她攏着袖子看了一陣,幽幽歎口氣,道:“這位姐姐,看來你的這位爺,不怎麽大方啊。”
這句話擊中了那女子痛處,她憤恨地停了手,道:“這一毛不拔鐵公雞!如果不是沒有錢,老娘早一腳蹬了他!”
文臻笑眯眯地從懷中摸出一塊黑色木牌把玩:“姐姐,你跟了他多少年了?”
“三年了!到現在金钗兒都沒攢幾根!”女子一眼看見那木牌,忽然一怔,随即便撲過來,伸手要奪,“你這牌兒哪來的?”
“能哪來的?方才這位爺給我的啊,他不僅給我這個,還說隻要我願意,南市那裏三進的院子随便我挑呢。”文臻一縮手,笑眯眯氣死人不賠命,“姐姐你說你跟他三年都沒幾根金钗?我瞧這位爺明明很大方啊。這男人啊,都這樣,看臉給錢,你說是不是?”
那女子瞅她一眼,嘴一撇,回頭看易修年,半晌,磨牙冷笑:“老娘現在後悔了,剛才就該直接摔死你!”
文臻遞出木牌,“給。”
女子詫然看她。
“我有條件。這牌子可以調動易修年名下店鋪和小厮是不是?我給了你,你用這牌子能弄到多少錢是你的事,而你找出這屋子裏軟筋散的解藥給我,并且幫我傳一個命令,命易修年那些店鋪裏的掌櫃,帶上這一年來的賬本和儲存的金銀,立即來十五爺這裏,十五爺要提前查賬。誰若不來,明年的掌櫃正好換人。”
女子猶疑地看着她,想是也發覺了哪裏不對,伸出的手反而縮回來了。
“你已經弄傷了易修年,壞了他的事,他醒來後你沒好結果。所以你已經打算走,既然要走,多弄點錢不更好?至于後續會發生什麽,你都走了,你管那麽多?你假傳命令弄走易修年的打手小厮,将來可能追捕你的人手不是也沒了?有了錢,沒了危險,你仔細想想,這是不是一筆上算買賣?”
諄諄善誘的文臻,從頭發絲到腳趾尖,都散發着誠懇良善之光。
這木牌還是易修年第一次見她,看上了她,自己送過來的,文臻把他揍了一頓,牌子卻沒還,如今老實不客氣地用上了。
那女子想了一陣,一咬牙,接過木牌,指了指易修年:“解藥我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他重要的物事喜歡放在自己身上。”
她又問文臻:“你不怕我拿了錢,就不管你的事了?”
“我怕什麽呢?”文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去店鋪弄錢,你不怕被人發現追出來?把這些人調走本就是你的希望,你沒道理不去做。”
女子冷哼一聲,想了想道:“他們要把你留在這裏,誘惑你的朋友來救你,他們在整個宅子裏都布置了埋伏。”
“圍城打援嘛。所以我不走,我就在這裏,大家玩一玩。”
“那我怎麽出去?院子裏都是他的人,我剛出過門,馬上又出去會被攔阻。”
“放心,我有辦法送你出去。”
女子瞅她一眼,并不肯信地搖搖頭。
這裏到處是人,就算她能出去,這些細軟怎麽在衆目睽睽之下帶出去?
但此刻那少女的神情,不知怎的就讓她抱了希望。
她繼續整理她的雞零狗碎,一根銅钗都不放過,還用簪子撬床頭鑲嵌的青玉。
幹着活,她忽然猶豫了一下,又問:“你早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吧?這都是你設計的吧?”
“怎麽會呢。”文臻答,“不過你又何必想這許多,你隻需要仔細想想,最後的結果,是不是比你在這個小宅子裏等着人小氣吧啦地施舍,一輩子過着扣扣索索又無法自由的生活要好?”
結果好,便好了。
現在走投無路,又遇上一條看起來不錯的路,無論誰都必須這樣選擇。
文臻笑了笑。
反正無論什麽路,都是她安排走上的路。
她剛剛醒來,就認出了這裏是易修年的外宅所在。
窗紙都是深色的,這是易家人的習慣。
案幾上一罐燕窩,罐子上有易家的銘記。
屋子整體布局有種華麗中暗藏的俗氣和寒酸,和易家大院總體的風格不符,所以這不是易家。
李石頭紙條曾說過一句。
“易修年經常會拿大宅的補品送給外宅的女人們。”
由此可見,易修年此人,又小氣又貪便宜又愛撐面子,這屋子符合他的風格。
這裏想必就是易修年的外宅,在水下對她下手的就是這家夥。
之前得知這個消息時候,她就已經囑咐英文等人查一下易修年還有哪些外室。
大房固然容不下外室,外室之間更彼此水火不容。畢竟同行相忌。
果然便用上了。
引誘外室去撕逼,她趁機“勾引”易修年。
她猜到易修年上頭的易燕吾,應該會想圍城打援,利用她來引誘她的幫手自投羅網,所以會告誡易修年不要招惹她,那麽她隻好自己開窗展示美貌了。
果然色鬼沒扛住,進來了。
本來要弄倒易修年挾持他的,結果小妾發現了競争對手并慘遭铩羽,将這怒氣發洩在花心的男人身上。
她也便将計就計,設計了一出“醋壇子母老虎打傷金主”事件。
這種女人,看得見錢,擔不住事。情與恩在她們眼底,不抵白銀一錠。
她們也敢于火中取栗,前提還是爲了錢。
更何況易秀年的吝啬,早已積蓄了她一肚子的怨氣。
至此,一切皆如文臻所想。
她下了床,從易修年身上搜出了幾管藥物,換成尋常人自然無法辨别真僞,容易出錯,但在她這裏,這不是問題。
解藥服了下去,她出了口氣。
這次碎針之後,她發現她明明中了毒,但内力全無情況下,依舊能靠拳意出拳。
她學的這一門奇怪功夫,已經進步到可以不需要内力而依舊有八成效果。
這是易修年始料未及的,所以他才敢走到文臻面前。
氣力完全恢複後,她換上易修年衣服和他一樣的發型,戴上他的面具。
女子已經準備好包袱,看着她的動作,吸一口氣,心想這女人果然厲害,明顯沒中毒啊。
她更加不敢輕舉妄動,還建議文臻:“個子不夠,我給你找雙高跷來,以前我們玩過這個。”
她找了雙高跷,文臻綁上,将最後的身高短闆也找齊。
然後兩人相攜着出去,外頭的人其實已經習慣了兩人經常打鬧,易修年向來自诩是個有情趣的人。哄女人比較有耐心。
他的随從看見兩人出來,主子低頭哄着三娘子,三娘子怒氣已經不見,淺笑低嗔,又是平時情狀。
随從護衛們心裏都笑一聲,轉開目光。
聽見主子啞聲道:“好啦好啦,沒有的事兒,哪,拿着,去買珠子去,你上次不是說想要畫寶坊的明月珰嘛……”
說着拎起一個巨大的包袱,笑道:“拿這個去換……”
護衛們眼光避得更開,看着地面的眼神更加鄙薄。
旁支就是旁支,沒一分豪門子弟的教養和風範。
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未來易家主人,未來易家主人總是偷偷拿大宅的器物出去當換錢也是夠了。
因着避嫌,也因着輕蔑,護衛們都沒多看,由着文臻坦然拎着細軟,把卷款私逃的三娘子送出門。
三娘子挎着包袱跨出門的那一刻,心中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這一個時辰真是一生中最神奇的一個時辰,人生在這裏竟然忽轉了一個巨大的彎。
這個彎轉得如此急,好幾次她以爲自己栽了。
未想到最後還真能帶着金銀從容出這門。
這讓她對接下來的空手套白狼充滿信心。
而文臻進門之前,在牆上做了一個記号。
她轉了一圈,确定易燕吾不在,昨晚易家大院丹崖居的動靜太大,易燕吾想必也要去那裏處理善後。
丹崖居的動靜肯定會驚動潛伏在易家大院的其餘人,就是不知道他們的營救怎樣了。
文臻很擔心因爲自己的失蹤,會讓衆人分散精力,不能專注地救燕綏。
所以她得盡快順利地回到燕綏那裏。
走回去的時候,她聽見兩個護衛在低聲說話。
“聽說宜王車駕終于到主城之外了……”
“對啊,一大早就派人城下展開儀仗叫易家人來接。”
“大院那邊不是派人去說了嗎,昨晚丹崖居遇襲,家主受傷,目前正在全城搜捕兇手,城中可能有心懷叵測者混入,不敢令殿下萬金之軀入城蹈險……你說這丹崖居炸得可真巧,長老堂可算現成地得了好借口。”
“不是說宜王那邊說殿下病了,既然不方便城内接待,刺史也該出城伺疾?”
“倒是精刁!但是地盤是我的,你來搶我的東西,還要我去伺候你,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刺史可沒理他!”
“也不知道後續會怎樣,說起來,刺史怎麽想的,好久沒露面了,昨晚丹崖居那動靜你聽見沒有,易家大院那什麽地方,怎麽可能給人炸成那樣……我這心裏,總覺得怪不安生的……”
文臻皺了皺眉。
按照計劃,宜王車駕終于抵達,正式對上了易家。
易家拒絕接待本就在意料之中,下一步也就是公開宣讀聖旨罷官,再将聖旨送入丹崖居,形成事實結果。
但意料之外的是,丹崖居已經不存在了。
文臻在屋子中坐下來,易修年被制住,在屋子外養睡蓮的大缸中呆着,這季節缸裏都是碎冰,文臻以此聊表他讓人将自己結成冰的謝意。
不多時她把易修年從缸裏撈出來,叮裏當啷的冰塊落了一地,文臻看看易修年慘青的臉,拎起一塊冰塊,二話不說,咔嚓一聲,敲斷了易修年剛才摸她的手指。
易修年的慘呼聲被她用他的頭發塞住。
文臻在他耳邊冷冰冰地笑:“一根手指是利息,你整個人都欲圖對我不軌,還是兩次,按照我的計算方式,夠你死去活來兩回。你要想嘗試呢,就不要聽我的話。”
易修年拼命點頭又搖頭,然後絕望地發覺這句話怎麽回答都是個坑。
文臻也不要他回答,這種人向來沒膽氣,隻适合做傀儡,大家輪流用一用。
“等會你名下鋪子的掌櫃們來,記住按我說的去做。”
月底了,有月票别忘記扔啊,貪污和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