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棠和吳正今晚相約了去花田樓喝酒。
兩人一人是傳燈長老的弟子,一人是傳燈長老的養子,是傳燈長老的左膀右臂,都是這次長老堂選拔的熱門人選。
兩人之前關系挺好,但是最近,因爲這個長老的名額橫在中間,兩人的相處便顯得有些不自然。雖然傳燈長老安撫他們說,已經請托了段夫人,兩人都有機會,但是兩人也都明白,長老堂就兩個位置,想要的人卻很多,他們都出于傳燈長老門下,想要一起拿走這僅有的兩個位置,實在很難。
也因此,兩人最近做事都暗暗别着苗頭,不斷較勁。
今晚原本是劉心棠聽說了掌饋長老和求文長老在長老堂議事的時候發生龃龉,掌饋長老怒不可遏,發誓要教訓求文長老,急于立功的劉心棠,忽然便有了主意。
掌饋長老性子很獨,沒什麽親近的人,也沒什麽人要推薦入長老堂,其他幾位長老都在争取他的支持,如果自己能夠拿到一些求文長老的把柄,去向掌饋長老示好,不僅能以此獲得掌饋長老的支持,也能爲師父争取來盟友,師父必然歡喜,在推選他入長老堂的事情上自然也更傾向于他。
這個主意是他的貼身小厮給他出的,他覺得很不錯,因此便派小厮打聽求文長老的行蹤,得知他今晚在花田樓貼榜求詩,便打算親自去瞧一瞧,誰知道路上竟然遇見了吳正,吳正顯得特别熱情,嚷着要和他喝一杯,劉心棠無奈,隻得幹脆把酒局約在了花田樓,打算看看求文長老到底在做什麽,又見了哪些人。
兩人此刻在花田樓的樓下角落裏喝酒,聽着樓上雅間喧鬧,各自心懷鬼胎。
吳正本來不知道劉心棠的打算,卻無意中聽見後門看門的一群婆子讨論劉心棠的貼身小厮得了主子一大筆賞錢,又早早出府往花田樓去了。
吳正心思一動,便也往花田樓來,果然截住了劉心棠。
到了這種時候,再隐瞞便做不了事,劉心棠便把計劃和吳正說了,吳正仰頭看了看樓上,雅間裏正出了彩頭,若有好詩文便有重賞,還能上二樓與重金請來的花國豔魁同歡。
豔魁同歡什麽的,平日裏自然有興趣,現在卻沒那麽心思,兩人都想上樓去看看求文長老到底在做什麽,但上求文長老的樓,佳句華章是唯一敲門磚,兩個大老粗,誰也沒辦法,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發愁,忽然有人走他們桌前走過,敲了敲手裏一個書卷,賊兮兮地道:“兩位,買詩嗎?”
兩人愣了一下,擡頭去看那人,卻見那人戴着鬥笠,遮擋了顔容,一手提着一個有點眼熟的罐子,一手将手中書卷遞了遞,道:“兩位是新來的吧?不知道這裏有人求名就有人求财嗎?在下這裏頗有些好詩文,兩位如果有意,百兩銀子一首,包你們能上二樓。”
吳正當先嗤笑了一聲,道:“好大口氣。”很不以爲然地随手接過那墨迹未幹的書卷,心想真要有能上二樓的好詩的大才,又何必在這裏藏頭露尾地賣文?直接自己去不就行了?
然而剛看了兩行,他便露出了驚容,忍不住擡頭看那人,“你寫的?”
那人隻笑,“兩位何必管出處?隻看這詩值不值?”
劉心棠也接過去看了幾眼,二話不說掏錢,吳正還在猶豫,劉心棠道:“不過一首詞,你我正需要,能害得我們什麽?”
吳正心想也是,便也掏錢買了另一首,也不要這人的書卷,兩人默背了自己買下的詩詞,便躊躇滿志地另行請樓裏專門幫人寫字的書生寫了,派小二送上二樓去。
因爲确定這詩詞必定能助自己上樓,怕被求文長老認出來,等待回音的時間内,兩人都貼了面具,又易了容。
果然過不一會兒,小二便蹬蹬蹬跑下來,拉長嗓子叫:“長老請兩位才子上樓!”
一時衆人豔羨鼓掌之聲四起,還有人大聲笑道:“恭喜兩位公子今夜得享豔福!”
也有人笑道:“花國豔魁隻有一位,兩位可千萬别搶打起來。”
吳正心中有顧忌,笑笑不說話,劉心棠大大咧咧道:“何必搶呢,那自然是誰才情更勝一籌,誰能得佳人芳澤咯。”
衆人都笑,還有人打氣鼓勁,劉心棠一邊得意洋洋抱拳,一邊低聲和臉露不贊同之色的吳正低聲道:“就讓這些人誤認爲咱們是沖女人去的,也好少些嫌疑。”
吳正覺得有理,也便默認了。兩人上樓來,樓梯口一個小二迎着,笑道:“兩位請随我來。”
兩人都覺得這酒樓的小二頗爲熱情,也沒多想,跟着小二繞過回廊,樓上也頗熱鬧,每間雅間都有人,這酒樓後頭連着妓院,向來生意紅火。吳正走了一截,隐約覺得有點奇怪,道:“先前我聽上頭聲音明明很近,怎麽如今繞了這許久?”
小二回頭笑道:“那是招待普通士子的所在,如兩位這樣的才子自然得去上上房,長老也在那裏等着兩位。”
吳正聽着也頗便去了疑心,繞着回廊走了大半圈,這二樓是一個回字形的結構,一排雅間被包在裏頭,和先前的雅間已經完全相背,但卻對着樓下天井,動靜都能聽得清楚。
兩人進了包廂。
片刻後,那個包廂裏一陣嬌媚調笑聲起,夾雜着女子似真似假的嬌呼。
底下大堂的人聽見,豔羨地擡頭看一眼。道一聲那兩個小子豔福不淺。
此時,二樓的走廊上,一個纖秀的身影緩緩自暗處浮現。
那人立在走廊暗影裏,旁邊就是吳正兩人進去的屋子,黑色鬥篷下一雙手輕輕按在欄杆上,其中一隻手戴着黑色手套。
像一朵烏雲,無聲無息停在天地的陰影裏。
過了一會,上頭的笑聲忽然停了,接着有喝罵之聲響起,轟隆一聲響,似乎什麽東西被推翻了。
衆人停下筷子仰頭看,有人覺得動靜不大對,這時候卻有人笑道:“瞧,說得不錯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爲女人搶起來了?”
這麽一說,衆人也便覺得是這麽回事,都暧昧地笑起來。
這些人中不乏易家的家丁部曲,見着這事,也知道那兩人是誰,都撇嘴冷笑一聲。
裏頭聲音漸漸激烈,忽然一聲嬌呼,一個麗人掩面奔出,趴在了欄杆上。
衆人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寬幅紅金衣袖遮面,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十指纖纖,蔻丹鮮豔,雲鬓钗橫,幾分淩亂。
她隻在欄杆上略略一停,像是掙紮中逃出,随即門内伸出一隻男子手臂,衣裳宛然便是方才劉心棠穿的靛藍長衫,一伸手便把麗人拽了進去,那女子嬌呼一聲,腰肢婉轉,轉瞬沒入簾内不見。
随即大怒喝罵聲起,夾雜着乒乒乓乓之聲,隐約聽見也不知誰罵道:“你這鄉下混小子也配和我争女人……”
還有厲烈風聲裏的回罵:“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卑鄙小人……”
衆人目瞪口呆看着,半晌有人吃吃笑:“這戰況……也忒激烈了。”
屋内。
和想象中的混亂旖旎不同,沒有點燈的房間暗得吓人,黑暗的地闆上,隐約有一道道的紅色黏膩的液體緩緩逶迤,空氣中彌漫着難聞的鐵鏽味。
剛才還爲女人“争風吃醋”的劉心棠和吳正,都已經衣衫不整倒在地下。
吳正胸口插着劉心棠的劍,劉心棠腦門上釘着吳正的暗器。
而那方才還是獵物的“麗人”,此刻正在匆匆脫衣擦脂粉,一邊脫一邊不滿地道:“爲什麽明明你才是女子,卻叫我扮妓女?”
厲笑一邊脫了劉心棠的長衫随手扔在地上,一邊笑道:“你身段好啊。”
“呸,你才身段……”易人離混不吝慣了,順嘴就回,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咳嗽一聲,一回頭看見暗影裏,厲笑的臉似乎微微紅了。
他忽然也似嘴鈍了,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假扮的妓女衣裳,動作幅度很大,露出一截勁瘦的腰,厲笑剛轉回頭,又猛地轉過頭去。
易人離再次後知後覺地察覺,心中哎喲一聲想着在這些大家小姐面前就是拘束,一邊放緩了動作,沒話找話,“咱們按殿下交代殺了這兩人,長老堂的競争者又少了兩位。”
“不僅如此。人是傳燈長老的弟子和義子,卻是求文長老邀請上樓的,而求文長老剛和掌饋長老鬧矛盾,等下咱們再留下一點關于掌饋長老的線索,這一下,傳燈長老,掌饋長老,求文長老,三個人少不得要鬧上一通。”
“再加上之前傳燈長老和理刑長老鬧不和,這一下,幾乎每位長老都不能互相信任結成聯盟,每一位長老都腹背受敵四面楚歌。”
“嗯,看樣子直到選新長老之前,他們都沒辦法作妖了。而且傳燈失去了有資格參選的人選,他隻能接納段夫人推薦的人了。”
“恭喜易公子再立一功。如果不是你和陽南嶽以最快速度拉攏了一批易家底層卻很有用的仆役,今日之事也不能安排得這麽順利。”
“這本就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事,憑什麽要給這些外姓長老折騰?”易人離将鞭子重新纏回腰間,忽然一側頭皺起眉,“什麽聲音?”
厲笑也聽見了,皺眉道:“是蟲子嗎?細細碎碎的,可這種天氣,哪來的蟲子?啊……”
她忽然跳了起來,易人離一低頭,已經看見她身邊的吳正屍體下,忽然鑽出了一條黑線。
再一看那黑線是遊動的,仿佛是什麽蟲蟻。
但厲笑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隊毒蟲,當先是一隻火紅的大螞蟻,後頭還有浩浩蕩蕩的蜈蚣蠍子蚰蜒之類的惡心蟲子……
而她方才在黑暗中不查,已經被那火紅螞蟻咬了一口,此刻那傷口處已經開始麻癢。
奇異的是,那些蟲子明明經過易人離的身邊,卻繞過了他,隻向她撲來。
厲笑猛然擡頭,看易人離,但忽然眼前的易人離臉微微一晃,晃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
“……不要相信身邊的人。”
“……這裏是易家,易人離曾經是易家的繼承人,他既然回來了,自然是要拿回屬于他的東西,你覺得他真的心甘情願要被人驅使,将來隻做一個傀儡?”
“如果他利用交聯易家舊人的任務,趁機和長老堂某位長老達成協議,成爲雙面間諜,要利用雙方的博弈,在其中渾水摸魚呢?”
“……如果他隻是在利用你呢?如果他隻是看中了你厲家的身份和軍中地位,才救你的呢?”
“……你被身邊的人騙得還不夠慘嗎?”
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把刀,猛地戳進了厲笑傷痕未愈的心口。
她被毒液侵襲的頭腦已經不能準确地分辨言語的真僞,隻知道那毒蟲過易人離而不入,隻覺得便是不懷疑易人離此刻也不能和他再呆在這暗室裏,心中壓抑的大恐懼泛起,她現在隻想逃離。
和易人離一路相伴,本以爲那傷勢已經愈合,卻不知道長達十年愛戀的颠覆,造成的傷痕近乎猙獰,非短暫時光可以治愈。
對面,易人離的臉在她眼底微微晃動,顯得每個表情動作都猙獰可怕,他似乎走過來,在問着什麽,還伸出了手,厲笑忽然尖叫一聲,猛地蹿起,掀開簾子,沖上走廊。
走廊外似乎等着什麽人,一個纖細黑影,伸手來拉她。
厲笑雖然中毒,武功卻不低,混亂之中身法反而更靈敏,竟然一個扭身,越過了那人,順着二樓的走廊往裏便奔。
裏頭相連的便是妓院。
那黑袍人的手擦過厲笑的發鬓,收回來的時候指尖已經多了一朵攢珠梅花發飾,這人還要追去,卻見易人離已經沖了出來。
黑袍人一驚,立即騰空而起,翻上上一層。
易人離看見這人,也怔了一怔,直覺這是來搗亂的人,但他此刻心懸厲笑,也顧不得,順着厲笑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二樓追,聽得三樓頭頂的風聲呼呼,顯然那個黑袍人也在追,他還看見有好幾個男子,向着厲笑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像是尋芳客,但這個時候,看見厲笑那樣跑還沒有詫異還隐隐圍上去的,明顯不是尋芳客。
易人離在這一刻心中忽然明鏡般一亮。
對方目标是厲笑!
利用他的疏忽和厲笑的心病,在他們得手之後趁機下手,然後擄走厲笑!
不爲别的,厲笑的身份太重要了,一方面,她是新任刺史最看重的妹妹,拿了她就可以鉗制厲以書,另一方面,文臻目前還在冒充厲笑的身份,拿到厲笑,也立即可以拆穿文臻的身份,文臻還在易家大院内,那立馬就情勢危急了。
此刻求文長老還在樓内,他不敢大聲呼叫厲笑躲避,百忙中隻得将腰間的鞭子甩了出去,鞭子越過中空的大廳,在衆人頭頂卷過一道厲烈的風,衆人還沒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什麽,鞭子已經砸在對面那群欲待圍堵厲笑的人身前,啪一聲脆響驚得那些人往後便退,而厲笑也似乎得了提醒,發覺對面的人不對勁,猛地一扭身,沖進了旁邊的一間房間内。
易人離扔出自己的武器再不猶豫,幹脆越過欄杆直撲厲笑進入的房間,沖進去之前眼角瞄到自己的鞭子已經被對方撿起,但此刻也不是去搶回鞭子的時辰,他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房。
而厲笑先一步進了房,驚起床上一對野鴛鴦,尖叫聲裏厲笑也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能看的,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她下意識地臉色爆紅,就想回頭往外沖,結果和沖進來的易人離撞了個滿懷,易人離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一腳踢在從床上起來要往外沖的男人屁股上,将他和那妓女一起踢回床上,低喝:“繼續!不繼續就殺了你!”
那男人苦着臉呆在床上,易人離抱着厲笑一個翻身上了床頂,幸好這家妓院的床也是架子床,床頂很是寬闊,床邊也有帳幔,正遮住了床頂。
這翻床頂的靈感還是來自于當初唐羨之擄走文臻的操作,易人離活學活用。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長長的黑影倒映在地面,黑影旁有一道長長細細的影子在流動,仔細看是那群毒蟲。
易人離隻瞄了一眼,确定那黑袍人在門口。
底下床榻一陣晃動,那男人也不知道是吓瘋了還是當真勇氣可嘉,居然真抱着那女子繼續,而歡場女子見慣世面,居然也能跟上這奇葩的節奏。
厲笑神智還有些不清醒,見易人離緊緊壓在她身上,用力去推。不防易人離忽然飛快地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厲笑一呆,對這樣的輕薄浪行還沒反應過來,易人離已經确定了地方,一把拉起她的褲腿,嘴唇貼上了她的小腿。
厲笑腦中轟了一聲,想也沒想,便拔出貼腰的匕首,一刀對易人離捅了過去。
易人離卻似早有防備,腰身一側,嗤地一聲那匕首貼他腰滑過,腰帶斷裂,衣服破開,連帶一絲鮮紅也緩緩浸開。
厲笑沒想到他拼着受傷也不放開,此刻雙腿被壓着,感受到他的唇貼着自己腿上肌膚,而身下床上,被翻紅浪……她出身大家,從來出入也是豪門,身份尊貴,自小耳不入穢言,更不要說置身于這樣的場景……一時羞憤難當,手中匕首抖了又抖,明明再一刀下去就可以結果了易人離,卻始終無法插下來。
易人離此刻卻顧不了那許多,一邊照顧着厲笑一邊注意着門口的黑袍人,奇怪的是,那人站在門口,卻并沒有進來,反而發出了一聲似嫌棄似惡心的聲音,無聲無息又飄了出去。
但這人并沒有走開,不算特别高的影子依舊倒映在窗紙上。
易人離也不考慮那麽多,猛吸幾口,呸地一聲偏頭一吐。
這聲音令厲笑一呆,此時毒液被吸出不少,她神智清醒了許多,幾乎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麽。
易人離吸出了她的毒液,一擡手接過她手中匕首,低聲道:“忍着些。”掏出火折子略微烤了烤,在她小腿被毒蟻咬傷的地方劃了個十字,擠出了最後的幾滴毒血。
此刻底下那怕死的男子,還在賣力幹活,吱吱嘎嘎之聲裏,兩人在人家頭頂療傷,生死之際也罷了,危機漸去,便覺得那一種難以言說的尴尬來。
易人離尬笑了一下,道:“早知道你有匕首,直接用匕首放毒了,太心急了,沒想到這麽多……”
厲笑聽見“太心急”三個字,臉微微一紅,又白了白,低聲道:“對不住……你的腰是不是傷了,我幫你包紮一下……”
易人離正色道:“沒有!男人的腰,怎麽可能有事!”
厲笑又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麽典故,擡頭天真蠢萌地看他,此刻正聽見底下那男子忽然哎喲一聲,然後那女人道:“爺,悠着點……”
那男子怒聲道:“說什麽呢!爺腰好着呢!”
厲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