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歇腳的客棧,不能和專門騰出的莊園比,十分簡陋,還不如馬車來得暖和舒服,因此文臻打算隻去吃口熱飯,回頭還睡馬車。
段夫人帶着的大批護衛小厮,将客棧不大的廳堂擠得滿滿,原先的一兩桌客人都被擠到了角落裏。
燕綏嫌棄人多味兒不好,剛進來便出去了,遠遠地坐在馬車邊,一轉頭能看見文臻的地方。
文臻一個人,便和一個先來的酒客拼了桌。
随意叫了份面條,觀察了一下四周,文臻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自己同桌身上。
無他,這家夥,太能喝了。
文臻進來的時候他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個酒壇子,文臻吃完面條之後那壇子已經擺滿了桌子底,她快連腳都沒地方放,隻好踏着酒壇坐着。
那人戴着當地人常戴的笠帽,看不清顔容,文臻隻能看見他一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有薄薄的繭,深黑的酒壺襯得指甲玉白,修剪得很整齊,很漂亮的手。
喝酒時候的姿态很好看,也并不是特意擺出來的姿勢,是一種舉手投足間自己都不自覺的剛勁優雅。
當那人終于把腳下堆滿酒壇之後,才一轉頭,下颌斜斜地支在手背,啪地拇指食指一搓,道:“小二,結賬!”
動作十分利落痛快。
文臻瞪大眼睛。
剛才,是一個響指?
古人會打響指?
還是她遇上了穿越同道?
她沉浸在這一個像響指動作的震驚中,都沒注意到那人和小二的對話,忽聽那家夥驚道:“咦,我錢呢?我錢呢?”
一邊渾身四處摸索。
文臻托腮看着他——這套路挺溜。
那家夥摸索了好一陣,小二的臉越拉越長,桌上的氣氛越來越尴尬,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尴尬。
等她看不下去摸出錢來解圍嗎?
不不不,她覺得挺好看的。
不僅不想解圍,她還笑眯眯道:“這位先生,瞧你這一身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喝得起這許多酒的人。啊,這酒還是長川名釀三分醉。您這是打定主意來吃霸王餐?”
小二的臉已經快要挂到肚臍眼。
四處亂摸的男子停下手,忽然擡頭對她看了看,文臻迎上一雙深邃微彎笑意如酒的眼眸。
那樣的一雙眼睛,令她見慣美男的強大心髒都不禁頓了頓。
他五官細看并不特别驚豔,眼角延展開微微細細的魚尾紋,令她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但歲月未曾損了他的顔色,反而令他較少年們更多了幾分時光積澱的魅力風流。
他氣質并不滄桑落拓,甚至在這個年紀還存有幾分少年感,卻又令人覺得世事到他眸前便通透明白,像山間雲霧被天光照亮。
這是一個憑一個眼神便可以令人心底哆嗦的魅惑男人。
這魅惑男人正彎着眼睛盯着她,就在文臻以爲他要憑借自己的漂亮眼睛和天生氣質魅力來蠱惑她的時候,對面男人忽然壓低身子,雙手按在桌上,湊近她,悄聲道:“哎,姑娘。”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
“借點錢,成不?”
文臻:“……”
美男,你這樣會掉粉的。
她也悄聲道:“我爲什麽要借給你?”
男子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不确定地道:“憑這張臉?”
文臻看一眼,“一般一般。”
美男并沒有順口接世界第三,也沒有半分尴尬,“那……以身相許?”
文臻:“……”
出口如此熟練,是否久經操練?
她又笑,站起,搖頭,“要不起。一看就招蜂引蝶,男德不修。”
男子仰頭看着她,似乎被她那句“男德不修”雷得不輕,連小二的責罵都沒聽見。
見文臻要走,他急忙道:“我可以和你訂個契約。保證謹修男德,怎麽樣?”
文臻還是搖頭,“謹修男德怎麽夠,還要三從四德,八榮八恥。如此種種,全部履行到位,才可考慮。”
“三從四德我懂,八榮八恥又是什麽?”男子虛心求教。
文臻已經确定了他不是穿越人,也便沒了調笑試探心思,笑了笑正要說話,那一邊一直等着的小二已經不耐煩地道:“客官,麻煩快點付賬,我還有很多桌要支應呢!”
看那男子一臉爲難,便冷笑一聲道:“沒錢是吧?沒錢還要充什麽大爺喝這許多酒?沒錢就把衣服扒了滾出去,還有劍也留下,滾罷!”
一邊恨恨地毛巾往肩上一搭,看一眼還站在桌邊的文臻,豎起眉毛道:“還有你,吃完還不趕緊走?讓開!”說完一推文臻。
文臻重傷未愈,腳步虛浮,給這一掌一推向後退去,眼看要撞到桌角,她急忙伸手去抓那小二想要穩住身體,身後男子輕輕伸出一指,抵在她腰後,文臻立時就站穩了。
站穩後她回眸笑了笑,以示感謝,男子立即收回手指,眼睛專注在自己面前,并沒有多看她腰肢一眼。
文臻挑挑眉,心想其實是個君子呢。
君子還無意中救了小二。不然剛才她抓實了,那小二少不得要受點苦。
她文臻豈是可欺之人。
“哎,這位小二,莫欺少年……哦不中年窮啊。”她笑,“說不定人家有錢,隻是和你開個玩笑呢。你這樣咄咄逼人,也不怕自己沒台階下?”
“有錢?玩笑?”小二嗤地一聲,“他要有錢。我便給他賠禮,我脫光了,去外頭雪地跑三圈!”
他心中有氣,聲音很大,四面都被吸引了看過來。
易秀鼎先是一掠而過,随即回過頭,又看了一眼。
文臻道:“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文臻笑笑點頭,“可惜,好像是沒錢。”
她在小二狂笑聲中往外走,走的時候将先前腳下一直踩着的酒壇一踢,踢上了桌,那酒壇裏叮的一聲。
“這裏頭還有不少酒呢,既然要出去裸奔,還是喝了熱熱身吧!”
她走出去。稍稍一站。聽見裏頭忽然一聲驚呼,便笑了。
酒壇裏放了銀子,是她先前就放進去的,但如果那人不出那一指,她也未必會告訴他。
行走東堂,見多了各色僞裝,她早已不會濫好心。
看樣子那家夥立刻就發現了。
燕綏坐在馬車邊等她,她過去,從懷裏取出給他帶的大餅,道:“将就吃些。”
兩人鑽進馬車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裏頭一陣哄笑,随即,脫光了上身的小二抖抖索索出來,一頭沖進了冬夜裏。
她笑了笑,回身拉上了簾子。
……
睡到半夜,文臻睜開了眼。
燕綏在她身邊安睡,身上捆着繩子。
燕綏受傷後舊病加重,始終無法安睡,這樣下去遲早人會耗出問題。這是兩人無奈之下商量出來的辦法,用繩子捆上,約束住身體的行動,她再緊緊摟住燕綏,在他耳邊唱歌。
随便唱。魔音貫腦,讓他沒法去想那些什麽車門沒關好啊車窗不嚴實啊就行。
文臻一開始對燕綏提出的這個辦法表示懷疑,她知道自己唱歌有多難聽,燕綏想要把她的歌聲當催眠曲,簡直是對催眠曲的侮辱。
但是燕綏堅持,她也隻好試一試,抱着他的頭亂七八糟唱,居然真把他給唱睡着了。
而且效果還不錯,一開始要唱很多首,唱到她曲庫告罄隻能瞎編,燕綏才能睡着。今晚隻唱了七八首,就感覺到他安靜了。
文臻沒有立即撒手,輕輕抱着他肩,想着他小時候,是不是也曾期盼母親抱着他哄他安睡,給他唱一首催眠曲。
不用猜測,絕對沒有過。
他童年缺失了太多。雖說皇子天生難享父子溫情,但是好歹娘娘們對自己的立身之本,還是關愛有加的,隻有燕綏倒黴,遇上了一個不慕愛寵無謂尊位的德妃,什麽品級依靠,在她看來都不如一個林擎美妙。
難爲皇帝戴那麽多年精神綠帽。文臻懷疑這兩人其實還是有心結,說不定有燕綏之後并沒有同床過。
所以燕綏成年後,看似不在意,其實内心深處,對那些象征着人間溫暖的缺失特意敏感,總在潛意識尋找彌補。
這,也是他喜歡上她的一個原因吧,那些女子,包括唐慕之,其實都隻是爲他的地位權勢和容貌所迷,誰也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心底湧起濃濃的愛憐,她想親親他的頭發和額頭,又怕把他吵醒。
忽聽車頂上一陣輕微的沙沙之聲,像是又落雪了。
她有點内急,隻好輕輕撤手,爲了不驚動燕綏,花了半刻鍾才挪出了自己,順手把他的繩索解了。
輕手輕腳地下了車,正想着去哪裏比較隐蔽,她的眼神忽然掠過一塊山石,猛然大亮。
正要過去看個仔細,忽然頭頂又是簌簌一涼,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根魚刺。
她擡頭,就看見頭頂松樹上,一張臉探了下來,先前那沒錢付帳的男子探臉下來,對她做了個“還錢”的口型。
文臻對那石頭上的記号看了眼,笑着仰頭搖搖頭,也做了個“不用了”的口型。
那人卻一片雪花般落了下來,伸手一攬,便将她輕輕巧巧攬走了。
不知哪裏有細微的動靜,文臻在被帶走之前,做了個手勢,四面便又安靜了。
那男子帶她文臻走了一截不遠,在拐個彎就能看見車隊的一個山窩裏停下,那裏背風,無雪,一側有樹擋風,相對比較溫暖,此刻已經燃起了一個火堆,火堆旁有個男子,正在仔細地烤着一隻乳豬。
那小豬被烤得金紅油亮,滋滋作響,不斷有瑩潤金黃的油脂被烤出來,在火光下閃爍晶光,在這雪夜寒冬,簡直可以誘人犯罪。
文臻重傷未愈,胃口很差,多日都沒好好吃什麽,此刻看見這個烤乳豬,眼睛瞬間亮了。
烤乳豬的那個男人,微微清瘦,一張棱角分明清癯俊秀的臉,年紀也已不輕,氣質卻很甯靜淡泊,神情很是嚴肅地專注着那烤豬,并沒有第一時間理會文臻。
看見那男子過來,他就地欠欠身。
男子拍拍他的肩,在他身邊坐下,又示意文臻坐,抽抽鼻子,誇張地笑道:“好香。你多年不操刀,沒想到手藝還沒丢。”
烤乳豬的男子嗯了一聲。
文臻一直觀察着這兩人舉止,覺得有些有意思,感覺那烤肉男子是落拓男子的下屬,但是也不像護衛那樣畢恭畢敬,兩人之間有種多年老友般的随意和親近,卻還保持一點謹慎和距離。
那落拓男子對她舉了舉手,道:“來,坐。今兒承了你的情,也沒什麽好回報的,烤隻小豬你吃。”
文臻覺得這口氣,換成“殺個人給你瞧瞧”好像也沒什麽違和的。
“那就多謝啦。”她也就在那個已經安排好的草墊子上坐下,剛坐下,那男子便拿出一隻酒葫蘆,又變戲法一般取出一隻巨大的杯子,滿滿倒了一杯,推給了她。
笑道:“是好酒。不過随便你喝不喝。”
說完拿着那葫蘆要往自己嘴裏倒,身邊那清癯男子默默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也很大的杯子,遞到他面前。
男子怔了怔,臉上立即露出糾結的神色,好半晌才歎一口氣,道:“一把年紀了,什麽都有了,還要搶我的……”端着葫蘆一臉不情願地給那清癯男子倒酒,倒得小心翼翼,隻倒了半杯便要停手,結果那清癯男子杯子一動不動,絕不收回,他隻好滿臉痛苦地把杯子倒滿。那清癯男子這才端走杯子,他趕緊忙不疊一口把葫蘆裏的酒喝盡了。
那清癯男子見狀,道:“不留着點?”
男子道:“留什麽留!他以後一輩子有着好酒喝呢!當然該先緊着我。”
文臻笑眯眯問:“怎麽,咱們還有客人嗎?”
男子一抹嘴,“沒了。小姑娘,看你行事,是個謹慎的,怎麽半夜三更敢來和咱們喝酒吃肉的?”
“先生眸正神清,舉止自在,并無殺氣與惡意。我當然放心得很。隻是不知先生名諱?好方便稱呼。”
男子對她舉了舉空了的葫蘆,“長川易家,責在提堂。名周堂。這是我朋友童邱。”
“原來是易家提堂長老,難怪先前秀鼎小姐神色有異,失敬失敬。”文臻欠身行禮,目光落在周堂的頸側。
再看周堂的臉,仔細看他好像就隻一雙眼睛特别出色,其餘五官也就平平。
周堂好像沒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切下一塊烤好的乳豬,道:“此處肉嫩脂薄,最适合你這種小姑娘吃,來,嘗嘗老童的手藝。”
文臻接了,果然味道不錯,乳豬皮烤得金黃薄紙一般,入口酥脆,舌尖一抿就碎了,薄薄的一層脂肪入口即化,令口感更加飽滿香醇,底下的瘦肉呈現粉紅色,嫩得簡直不像肉,一塊烤乳豬,皮的脆,脂肪的潤,瘦肉的香,搭配出的美妙層次感,簡直讓人想緊緊抿住嘴巴,鎖住那般的美味。
乳豬雖然不是周堂烤的,但他那神情比童邱還得意,又是一個啪地響指,笑問文臻,“怎麽樣?算得上一絕吧?傳說中那個廚神文臻,我瞧着也比不上。”
“文臻要在這裏,一定甘拜下風。”文臻捧場地連咬三口。
周堂哈哈笑,拍童邱肩膀。童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又把旁邊的魚烤上了。
文臻終究胃納很差,吃了幾口,也便停了下來,笑看那兩人一人一隻豬腿,吃得酣暢淋漓。
“提堂長老半夜尋我,當真隻是爲了還那酒錢的情嗎?”
周堂停下手,“當然不是。”
文臻啃一口肉,一臉願聞其詳。
結果便聽見他說:“我是來提親的。”
猜猜這位新美男是誰?
昨天的票很給力啊,謝謝大家,例行提醒一下月初三天月票也是雙倍的,還有保底票的親記得這兩天趕緊扔給我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