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苦笑。
坑啊。
剛說不要洩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洩露了。
那書生念了一遍,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喃喃道:“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聲音拔高,頓時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唰一下萬衆目光都瞬間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幾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廚神文臻啊!”
“原來是她!難怪點評那些廚子那麽犀利!”
“哎呀昨晚難道我們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嗎!”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隻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來我這買過菜?罪過罪過,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錢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那邊府衙的人已經追了出來,百姓們見狀紛紛轉身湧往那後門,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們在幹什麽?這是文臻文大人啊!豐馔節說起來還和她有關呢,她能來親自評判一回咱們十年都臉上有光,你們還想怎麽?啊?想怎麽?想對文大人不敬嗎?走開!走開!”
府衙的人愣在那裏,一時有點消化不了。
忽然哐當一聲,文臻擡頭,正看見韓芳音發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丫鬟的鉗制,追了過來,手裏還拿了一把鍋鏟,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鍋鏟給滅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滅的是她自己。
她經過一番發洩,意識好像恢複了些,此刻臉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陣,又慢慢轉頭,看那邊被人群暫時擋住的燕綏。
聽見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綏是誰,那她就不是韓芳音了。
果然……
那一線希望終究破滅,一切不過是癡心妄想,像猴子想撈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現實的冷風,狠狠拍在隔岸的懸崖上。
多麽,可笑。
她忽然捂住臉,啊地一聲尖叫,轉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隻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兩個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備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沒注意到,人群的湧動,已經慢慢将她帶向後方,同時也堵住了從韓府内各個方向趕來的燕綏等人。
文臻正要轉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說不用再走了,在這裏等燕綏等人就行,她剛轉身,眼角隻掠到對方黑色的衣角,忽覺腰間一緊,身子已經騰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聲道:“哎呀咱們不必跑這麽快嘛,有百姓在那擋着,府衙的人不能把我們怎麽樣啦……”
忽然她發髻一緊,手指一顫,袖子一抖,腰間一送,靴子一震……
一雙手分花拂柳般從她的發髻一直照顧到她的靴尖,叮叮當當嘩嘩啦啦一樣細碎響動,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種針勾刀刺藥粉藥丸紙片……連她頭頂上的簪子發钗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後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發現人群裏拽住自己的人不對勁,裝作沒發現,一邊虛以委蛇一般準備下陰手,結果這人對她竟然好像無比了解,擡手之間,從頭到腳,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裝。
那雙手極輕,當真春風細雨也似,卻雷霆霹靂瞬間解除她從頭到腳可以令一百個壯漢死一百次的武裝。
他的手從她耳垂上掠過,一對珍珠耳環落入他掌心,文臻還沒來得及歡喜,他手指一彈,那對耳環裏爬出一隻小蟲子,滾出幾個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細細的金絲……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後掠過她的手背,然後她掉了一層假指甲……
最後的手段也被搜出來,文臻真的笑不出來了。
這人手指間的動作給她一種分外溫柔的感覺,這令她有種奇怪的錯覺,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動作的風格和代表的意義又特别霸道決斷,令她瞬間生出迷惑,無法判斷這會是個怎樣的對手。
那人将她攬在懷裏,眨眼間搜遍了她身上的雞零狗碎,順手還給她罩了個當地人都常穿的灰撲撲的罩衣,一隻手攬住她,一隻手散開她的發,文臻此時已經動彈不得,正覺得這個舉動奇怪且暧昧,他那單手卻已經抓住她的發,靈巧地三繞兩繞,竟然又盤成了一個發髻,還是不大好盤,她也很少盤的靈蛇髻。
文臻歎爲觀止。
這髻她自己都盤不好,她就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單手給女人盤髻的。
髻盤好後,他手順勢往她臉上一抹,她便覺得臉上好像多了一層膠質的東西,有點悶氣,想來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涼,卻是戴了一對耳環,卻不是原來她的由燕綏贈送的由玳瑁和珍珠制作的那對,感覺像個小管子,沉甸甸的,經常撞在她臉頰上。有時候還能聽到隐約的液體流動聲音,像那小管子裏裝了液體。
隻不過一個轉身的工夫,她已經被改裝成了一個普通的婦人,她看不見自己現在的相貌,卻看見耿光從人群中擠過來,四處尋找的目光毫無停頓地從她身上掠過。
此時這條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并且都陷入了發現她的興奮和沖動之中,這使得人流分離變得分外困難,一些人興奮完了,回頭再找時才發現,“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時和許多結伴而行的夫妻一樣,依偎在男人的懷裏,天氣漸冷,男子體貼地護住了她的頭,攜着她順着散開的人流,漸漸走入了某個巷中。
此時便是登高遠望,比如像燕綏一樣,站在了韓府的院牆上,一樣難以辨别。門口蜂擁着一團,還有很多人四面散開,三三兩兩,彙入周邊四通八達的街巷,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見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綏站在高處,目光隻盯着三兩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兩人或三人行,有攙扶動作,有衣飾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邊的屋子也都過去看一看,不能放過任何可疑。”
護衛們領命而去。
此時文臻已經進了一條小巷,那人從容地擁着她,輕扣門環,随即便有人開門,一個老蒼頭歡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來啦。”
然後便有兩個丫鬟迎了上來,從那男子手中接過她,一邊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着豐馔節熱鬧嗎?可嘗着什麽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聽說街上來了個外地的名廚,一手火面妙絕,夫人可嘗着了嗎。真的好吃嗎?”
兩個人叽叽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門看熱鬧的夫人,語氣神情自然流暢,哪怕這院子裏都是他們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實,絕看不出一絲異樣。
文臻想奧斯卡欠你們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說話了,她也便笑答:“當然嘗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又不能說話了。忍不住用力地沖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丫鬟們笑成一團,道:“夫人依舊如此頑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轉過頭來。
文臻屏住呼吸。
然後她看見了一張平常的臉,平常到掉進人堆裏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雙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灣,彙聚了這世間的亮,近乎璀璨。
這眸子如此奪人,以至于她仿佛瞬間被吸進那目光,腦子一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結果更加記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隻記得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氣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開了口,聲音卻很好聽,如風吹玉竹琅琅,聽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發癢。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點安排歇下吧。”
擺着一張冷漠的臉,卻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氣,文臻聽得滿身不适,這些人都是東堂演藝學院出身的嗎?
那倆丫鬟嬌聲應了,簇擁着文臻進屋,兩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經被那男人制住,這兩人依舊很是小心。
進屋之前,那丫鬟還對外頭喊了一聲,“夥房水燒好了嗎?等會夫人要沐浴!”
一個小厮的聲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随時都有熱水!”
吱呀一聲,門關上。
此時林飛白麾下一名護衛正飛身掠過牆頭,聽見這句,猶謹慎地停了下來,伏在屋頂上,掀開瓦片向下看。
底下,燈光明亮,熱氣騰騰,滿桌佳肴,一個女子正垂臉吃飯,兩個丫鬟不停給她布菜。女子對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見的居家景象。
那護衛輕輕蓋上瓦,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屋瓦下,文臻擱下筷子,無聲地歎一口氣。
面前确實是一桌飯菜,且整治精潔,茶湯俱備,兩個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盡心盡力布菜,連蝦殼都替她剝好。
文臻手腕能動,看樣子是留給她吃飯的,她就老老實實吃飯,人真要害她用不着費這麽大心思,吃飽了飯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對面,已經換了一身黑色鑲銀邊的錦袍,色調和人一樣冷肅,卻又和林飛白那種薄雪飛劍一般的冷肅不一樣,他給人感覺很穩,很遠,像看見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裏行去,卻路途遙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餓了,這桌上的菜居然還算對胃口,她也就多吃幾筷,趁着這吃飯時間,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和對策。
看對方這風格,不像要對她不利,也或者是暫時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穩住她,另外做些什麽。
要麽,就是這一批人隻是個執行者,隻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對付她的人到來。
要麽,就是這些人就是主謀,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标是别人。
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能留在這裏。
對面那男子,并沒有吃飯,在緩緩喝茶,看着一卷書。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麽,也不掩飾,伸長脖子一瞅。
《石猴傳奇》
文臻:“……”
還挺接地氣的。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總讓人感覺好像安全一點,她卻沒了食欲,将筷子一擱。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說明對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無所畏懼。
她直覺,這是個難鬥的敵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沒有山水相逢過。
這一擱,下意識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覺得不對。
油爆蝦、辣子雞、辣炒肉片、蒜油鳝絲、鹹肉白菜煲……
都是濃油赤醬,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從味覺受損之後,确實比較喜歡這種口味。
這是對方知道,還是巧合?
應該是巧合吧,畢竟家常菜式,本就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來給她洗臉洗手,丫鬟去裏間鋪床。又請老爺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驚吓。
幹嘛,做戲還要做全套,難道夫人還要和老爺睡一床嗎?
就方才吃飯那一陣,這頭頂屋瓦已經被掀開三回,她算過了,林飛白護衛一批,燕綏護衛一批,她自己屬下一批,齊活了。
之後就沒有動靜,想來找不到她一定會擴大搜索範圍,不會總停留在附近。
這裏離韓府其實很近,燈下黑。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疑惑,韓府,真的隻是因爲給世家選廚子而發達的嗎?真的和世家沒有更深一層的聯系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爺”一身清爽地進來了。
當真洗漱過了。
文臻瞪着眼睛看他。
他進來,很随意地吹了燈,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還沒停。
燕綏和林飛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樓的屋脊上再次碰見,都在對方眼裏看見了一無所獲。
燕綏原先一直在韓府附近,第一時間傳令昌平城外的護衛隊伍,秘密包圍昌平城,務必讓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後又讓中文安排一批護衛,在昌平三處城門前布防,嚴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經對趙府尊亮了身份,渾身大汗的趙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内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并控制了韓家所有人。
當晚實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韓府燈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個院子裏。
以韓府爲中心,已經經過了一輪秘密搜查,每家每戶都不會放過。
所有事情幾乎都在文臻剛剛被擄就已經進行。
趙府尊戰戰兢兢,從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經腿軟,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着便聽說文大人被擄了。
下一瞬間朝野聞風喪膽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殿下淡漠卻又散發無窮冷意的面容,他便覺得那寒氣直滲入了骨髓裏。
趙府尊再三請求調動全城兵丁衙役來尋找文臻,想要将功贖罪。燕綏卻沒理會。甚至直接下令将趙府尊控制在縣衙裏,連同他所有家屬親信。并讓人傳令留在昌平城外隊伍中的書記官,直接上書朝廷請罷趙府尊。
他不信這人,也不認爲人多就好辦事。
人多隻會更容易渾水摸魚。
他立在午夜風中,微微閉眼,感受風裏的氣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禮物,都用師門的獨特香料熏染過,平常嗅不着太濃氣味,但對他來說,卻像是一縷細線,始終搖曳在他的天地裏。
現在這縷線,也斷了。
而被擄走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該留下各種蛛絲馬迹。
但是一點都沒有。
對方很厲害,很了解他和她。
對面,林飛白沉聲道:“全城人的牆頭,幾乎都聽過了……”
他神情微微沉郁——今日本是說好的,燕綏的護衛在韓府裏面,他的護衛在韓府外頭的人群裏,裏外配合,随時準備保護接應文臻,結果百姓忽然湧上,将門邊的護衛擠開,門又忽然開了,文臻瞬間被弄走,他的護衛當時驚鴻一瞥,看見站在文臻身後的人,穿着打扮赫然是三綱五常的風格,還以爲是同僚,結果便錯失了先機。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夠對付敵人的玩意花樣層出不窮,又善于僞裝,心思靈活,個人安全其實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無法出手,一點痕迹都沒留下來,可見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厲害且非常了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了解他和燕綏。
“那就直接搜。”燕綏回答還是他一貫的簡單粗暴,像什麽都不挂心。
“不怕打草驚蛇?”
“他們一定還沒出城,就在這城中,我們搜尋開始得很快,他們來不及轉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從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隻有韓府和府衙……”
“如果這地道不在韓府,在别處呢?”
林飛白沉默。尋人如果沒能抓住先機,後頭便是大海撈針了。
“既然先前聽遍了周圍的牆頭沒有異樣,那就還在裝作尋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還沒睡,那就都起來吧。”
燕綏一聲令下,底下開始砰砰砰敲門。
作風很兇悍,很霸道,沖進門,揪起人,翻開被子,一定要聽見女人尖叫并怒罵,才唰一下飚走。
一時間底下雞飛狗跳,沸反盈天,被這吵嚷所驚,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燈。
燕綏和林飛白的目光飛快地尋找還沒亮燈的民居。
在這種情形下,正常人都會點燈看看怎麽回事,不敢點燈的,多半心裏有鬼或者屋裏沒人,無論哪一種,都算有了目标。
也許有問題的屋子裏的人,最終會反應過來也點上燈,但一定會先偷偷查看,會慢上一步。
想要在這如滿天繁星次第點亮的燈火中找到沒點的,以及點得比較慢的,其實非常難,黑夜裏屋舍分布并不均勻,點燈快慢其實也沒太大區别,需要非常強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觀察力,燕綏和林飛白兩人立在高處,各管一半,片刻後,燕綏目光落在西南角一處屋舍。
那裏,附近已經響起了拍門聲,但是那間屋子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然後便燃起了燈火。
看起來沒有異常,但是燃起燈火的時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兩處火頭。
然後一處火頭一閃,分外地大,像是什麽燒起來了,轉眼又滅了。
幾乎瞬間,燕綏便掠了過去,林飛白也迅速反應過來,跟了上去。
……
假老爺一臉從容說夫人歇息的時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因爲對方的态度太從容了,近乎溫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種隐隐的期待和歡喜。
這反而讓她生出恐懼感,但是沒有辦法,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被溫柔卻無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還沒到床邊,她道:“我要睡床裏!”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經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隻得彎身輕輕一推她肩頭,文臻骨碌碌滾到了床裏。
隻這麽一滾,她便确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樣,床闆是機關。
按照正常邏輯,燕綏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時上床睡覺,大抵就是要從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滾床,測試了一下。
機關大師燕綏教過她,再天衣無縫的機關,都會和真實的物品存在區别,比如這種床闆機關,睡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輕微的邊緣振動,那是因爲兩邊床緣必須要留下縫隙的緣故,但隻有用心感覺才能察覺。
就算床闆沒問題,床裏頭比較黑,也有利于幹壞事。
她直挺挺在床裏躺好,擡頭看屋頂時,覺得那屋頂好像分外高闊。
身邊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