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含糊,但前朝後宮,表面上都是泾渭分明,無事外臣不可入内宮,很明顯宮内出事了。
這是皇後的職責,皇後應了。姚太尉又請皇後移駕,坐鎮後宮,以免驚吓諸貴人,衆人聽着,更覺緊張——事兒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來請文臻,文臻先向帝後告罪請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擱,站起身來,向上座施禮,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個非分請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絕,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請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異物,外臣覺得此事可能與我有些幹系。”
他這理由倒也算合理,并且态度堅持,不好拒絕。好在尚宮監雖然在内宮,但總體也接近外殿,并不算真正嫔妃雲集的莺莺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後還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動走動,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後太子諸皇子公主并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宮監,擁擁擠擠一大群人一到門口,便可見龍翔衛已經封鎖了整個尚宮監,所有院子的門都大開着,所有當日休息的女官都栗栗凜凜,立于大門兩側。
衆人長驅直入,帶路的護衛推開文臻小院偏房的門,所有人看清楚裏頭的情況,都倒吸一口冷氣。
小宮女抹銀死在裏頭,以一種極爲不雅的姿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細看去,她的四肢頭顱,所有有關節的地方都已經被人給卸了,一節節地,隻隔着細微的距離,再用線拼了起來,這令她的屍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隻看了一眼,便沖到窗台下,哇哇地吐了起來。
幾個護衛在檢查屍體,擡起抹銀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斷撕脫。
左耳少了一個珍珠耳環。
有人翻開抹銀手指,在她指甲裏發現不少點心碎屑,太醫驗了有毒,又查過抹金體膚,證實是中毒而死。
點金證明,這點心是聞女官做的,宮中隻有她會做這種千層酥皮的點心。
地上沒有血,幹幹淨淨,隻抹銀身下的青磚地面,顔色有點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宮女,你來給陛下說說,怎麽回事。”
前來報信的宮女是點金,文臻的貼身宮女,之前一直捂着臉躲躲閃閃跟在人群最後,此時才上前來,給皇帝皇後磕頭,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貪嘴,吃了些海鮮,鬧肚子還起紅疹,今日便沒有當值,去了太醫院求藥,打算拿了藥,按規矩再去杏林居呆幾天,等紅疹消退才好繼續伺候。去之前聽見聞女官責罵抹銀,好像是說她毛手毛腳,捧花的時候把花土落進了女官準備好的湯水裏,抹銀素來心粗手笨,挨罵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沒在意,聽見女官令抹銀去屋子裏自省,一天不許吃飯。奴才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聞女官把這點心放在抹銀窗台上,奴才當時還想着聞女官真是善良心細。奴才也看見抹銀拿了一塊點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醫院,醫官說這紅疹看着重,其實不要緊,今日應該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後奴才也沒去抹銀那裏,躺到快午時,想着一盤點心抹銀應該不夠吃,便拿了饅頭去給她送飯,誰知道門一推……”她嗚嗚哭起來,渾身顫抖,“她就……她就這樣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發現她屍首後,沒有動過她?”
“沒有!奴才差點沒被吓死,趕緊便跑去報信了。”
“你去太醫院後,院子裏還有誰?”
“就是聞女官和抹銀。後來奴才回來的時候,發現小院的門是鎖着的,所以也沒别人能進去。”
姚太尉又問來作證的醫官,那醫官也說點金确實去了太醫院,也确實得了他的建議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宮中有病宮人集中暫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裏,短期能治好便回宮,治不好便挪出去,醫官說點金的紅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猶豫地道:“抹銀姑娘這死狀,似乎和古早的一個傳說有點關系……”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簡單地說就是西川等地的一個邪術,叫寸搩大法。把妙齡少女截斷十八截,以做過法的絲線相連,叫‘碎金切玉’,輔以固定時辰和邪術,可以生魂爲祭祀,可在半年内,吸取周圍百裏方圓之内十八個命運最爲強盛之人的氣運,行此術者可求财、求智、求身體康健、求諸般大運,事間萬物皆可求,能使施術者自身奇異超乎常人。隻是被偷取氣運的十八人,則難免有所損傷,輕則多病多災,重則丢失性命……”
他這麽一說,衆人面色都變了。
這不是巫蠱之術嗎!
原以爲不過是簡單的命案,也就是死得離奇一點,沒曾想居然還有這一層。
曆朝曆代巫蠱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個邊,誅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兩個字着實敏感,衆人都有意無意把目光轉向皇後,皇後神色卻沒什麽異常,衆人這才想起,皇後出身的并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鄰的長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親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兒成爲皇後後,起了野心,想要家族争位,失敗後被驅逐出西川,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當年朝中權相關系緊密,又有個皇後女兒,最後憑借剿匪之功,成爲了長川的刺史,多年後雖然兩易看似化幹戈爲玉帛,但其實面和心不和,有傳說易勒石一直想奪取西川成爲易家大家主,隻是幾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變故,這些年一直在休養生息,倒是安分了許多。不過近幾日朝中正在議長川易彈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結的折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态度頗傾向于長川易,其中還包括單一令這樣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牽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對皇後來說,心中暗爽才對。
一時人人凜然,有意無意,将文臻包圍在正中。
燕綏一直淡淡看着,站在外圈,沒有說話也沒動作。
姚太尉追問:“你可知這邪術的諸般征象?萬一這隻是巧合呢?”
那太醫和身邊的太醫商量了幾句,然後兩人輕輕搬開抹銀屍首,那屍首擡起時所有絲線墜着的關節都在晃蕩,偏偏又不掉,屋内慘慘燭火下便如厲鬼擺蕩而起,似要擇人而噬,衆人都心口一緊,在屋内的退到院子裏,在院子裏的退到院門口,皇後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邊,緊緊保護的姿态,此時也忙不疊跨過門檻,先退了出去,還險些絆了一跤。
兩個太醫搬走屍首,讓衛士撬起底下青磚,衆人這才遙遙看見,青磚底下,一片鮮紅,敢情血都儲在地下了。
“這是這種邪術的一個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斷的人流的鮮血不能落在他人眼裏,而要在她身下土地裏生根,太尉,請看這鮮血形狀。”
姚太尉一開始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臉色一緊。
“這是皇宮地圖!”
那太醫又低聲道:“還有那女子的擺放方位……她雙腿位置,正對着景仁殿……”
姚太尉臉色更難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議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爲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這是詛咒的一種,要降污穢于光明,那鮮血畫成皇宮地圖,則要覆蓋皇宮百裏,那十八個人……”
那十八個人,不用說,自然是皇宮裏最尊貴的十八個人,皇帝皇後太後太子一個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臉又轉爲慘白,巫蠱大案,還是前所未有的幾乎針對整個皇族的巫蠱大案!
這在東堂曆史上絕無僅有。
長慶郡王大聲道:“好狠毒的巫蠱之術!吸十八人氣運,成自身才能?聞女官,要說才能,這皇宮裏,還真沒比你出衆的。小小年紀,新鮮花樣層出不窮,這都咱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哪來的?聞家學的?聞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沒見誰會這些!”
那個一直吃得很兇笑聲很大的牛眼光頭老頭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亂攀扯,不過是些廚藝,值得做這種事?就不許人家小姑娘腦子靈活想法多?”
“呸,這算什麽想法多?巫蠱殺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懷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紀了和一個小姑娘過不去,老不知羞!”
那邊兩人口沫橫飛地吵,這邊皇帝臉色不知喜怒,皇後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鎖各宮各院,都不許随便出來走動,也暫停今日所有遞牌子進宮的批準。
姚太尉嘴唇都在顫抖,猶在強自鎮定地問:“這宮中以這麽詭異的手法殺人魇鎮,動靜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發現麽……”
兩個太醫搖搖頭,扯下抹銀一截手指,往那血泊裏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裏滾了兩滾,便皮消肉融,再滾了滾,連骨頭也隻剩下了碎渣。
太醫道:“很快就會化了。”
姚太尉一口氣吸在咽喉裏,愣了半晌,霍然轉身,指着文臻,“拿下!”
立時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宮女過來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掙紮,隻看着地上屍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無傷痕。”
一個宮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時負責搜查的護衛也從内室出來,抱着一大卷書,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術傳記數卷,一些不知名藥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過那些冊子翻看,其中一個男子道:“并無涉及此邪術的内容。”
文臻見那人面容瘦削,一隻眼睛微微凸起,卻并不認識。
單一令接過來翻了翻道:“其中有幾頁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個造型古怪的包,道:“啓禀陛下,這包裏有好多奇形之物,未知用途。”
說着把包往地下一倒,裏頭各種奇形廚房用具,還有文臻自己的防曬霜,眼鏡,口紅,錢包,手機,化妝鏡……林林總總的小玩意。
姚太尉随手撿起化妝鏡,打開一看,被裏頭清晰得要命的人影驚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識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見那鏡子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這本時空僅有一面的珍貴鏡子便要玉碎,忽然一隻手一伸,将鏡子接在手中,并順手把鏡子給揣進了懷裏。
是燕綏。
文臻心中一松,一松之後,又是濃濃的郁悶和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後做鬼!
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她自穿越之後不多久,就一直有種被窺探,被監視的不安感覺,好像暗處有什麽人始終在觀察她,随時都會出手,她時常心中掠過不安,也發現有幾次情形有些不對,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驿站裏那次燕絕莫名其妙的被刺,對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給齊雲深送飯的時候險些被齊雲深給殺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應出現的巧合。
但是這些事都發生得太過巧妙,以至于連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确定,正好最近也沒發生什麽事,她也便沒太放在心上。
原來等在這裏。
是那些人終于耐不住,或者說看見她并不是個安分的,毫無危險性的人,終于想要給她一個趕盡殺絕了嗎?
對方力量強大,人員衆多,信息暢通,能把所有對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間盤活成一個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見燕絕,因爲之前的矛盾和燕絕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絕一番厮打,留下了傷痕。而這傷痕的形成,是無法對外解釋的。
她之前無意中幫易家一個忙,易家出于感謝給了她不少禮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裏頭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藥和卷籍,她因爲忙碌還沒有看過,隻是和皇帝說過一聲,便放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清點。
但現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有這些東西在,哪怕裏頭沒有邪術妖法,那也是她的一個罪證。
她接收了聞至味傳下來的曆代大廚經驗叢書,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燒掉,可她一直沒有機會看完,就沒舍得燒,上次爲了防止聞近純反咬,換了書皮藏在一邊,這次又被搜出來了。
她是個以雙手靈活有力聞名的大廚,所以殺人分屍這種技術活,尋常女子幹不來,她可以。
她的雙肩包裏有現代帶來的玩意,藏得隐秘,也被搜了出來,這些東西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不用說,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證。
點金有份,聞近純有份,還有,在步湛和單一令菜裏出現的指甲和珍珠耳環,這得有人專門放進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監來幫忙,所以不能确定是外廷監還是宮内監,但一定是這兩處地方,還默默潛伏着她的敵人。
真特麽的……八方來客,四面楚歌。
背後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準。實在令人歎爲觀止。
那邊姚太尉已經和皇帝禀報他的查證結果,“……住處搜出西川州無名藥物及書籍若幹,難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幹,毒經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撓傷痕,其住處小包裏搜出的刀具鋒利無倫,大小不一,鈎、剪、鉗等俱全,應爲分屍之利器,且工藝之奇,前所未見,非我東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長精微手藝,宮女點金證明其力大無窮,平日行爲怪異,脾氣暴躁,抹銀多次遭她責罵懲罰……臣以爲諸般證據齊全,此事爲聞某爲求聞達于陛下駕前,不惜行使妖法,傷害人命,圖奪皇宮貴人氣運。此罪爲我東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惡罪之一,該當如何處置,還請我皇示下。”
文臻聽着,心想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卻和這事關系不大,一直就事論事,并沒有趁機攀咬誰來着。
皇帝微微皺着眉,想了想,問站在他身側的皇叔燕時信:“時信,你覺得如何?”
燕時信指腹輕輕摩挲着腕間一串龍眼菩提子,因長年精心佩戴,被盤得油潤晶瑩,色澤沉厚,他也沒有多看文臻,隻淡淡道:“臣弟覺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沒想到這沒見過的皇叔殿下,居然開口就是爲她說話。
那個牛眼光頭的老頭也咋咋呼呼地道:“對對對,臣也是這麽覺得,就爲了一點學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宮行此惡毒妖邪之事,怎麽看都不合常理。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看誰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個小姑娘,能做出這種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話音剛落,長慶郡王就冷飕飕地道:“确實。這般陣勢,這等惡毒,不惜戕害我主,就爲了獲得才華而獲帝寵,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這所謂獲帝寵不過是個幌子,或者有人隐瞞了真相蠱惑了聞真真,或者就是背後另有主使,唯一目标就是陛下。”他惡意地對文臻笑了笑,“瞧聞女官素日行事聰慧伶俐,要說是被蠱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着長慶郡王,心想這位真是又壞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給提前堵死了,就這麽恨她?那也沒見他去撈聞近純啊。
文臻前些日子聽擅長打聽八卦的易人離說,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隻是并不是直系正嫡,而是遠親寄養,算起來是司空群的族妹。聞近純進宮确實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幫了忙,但也僅限于此。聽說司空群爲人吝啬且極其愛财,想必當初聞近純母親爲了讓女兒進宮,沒少砸銀子,聞近純在她手下屢屢吃癟,聞夫人覺得這個女兒不值得再投資,便也放棄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會多事。
但不管聞近純,不代表司空家會喜歡她。司空群不會放過任何爲難她的機會。
或者這事情還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顯是利益集團的博弈了。
或者最後還要扯上燕綏?
文臻心中暗暗歎了口氣,一擡頭,正遇上燕綏目光,他眼底并沒有焦慮不安,抱着臂,饒有興緻地瞧着她,似乎要從她眼底瞧出些什麽别的意思來。
文臻遇見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裏便定了定。下意識想要笑一笑,又覺這時候笑有點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這一抿,看在燕綏眼裏,直男的腦海裏頓時翻起了幾個圈圈的波浪——瞧着好像是生氣了,怪他一直沒有開口爲她說話嗎?
和這些白癡說太多有損他的尊嚴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諸位請教啊。”
他一說話,所有人都緊張,一臉“你又要搞什麽幺蛾子”轉過臉來。
“我就想問問,”燕綏指着那詭異女屍,“說是這種邪術可以令人心想事成,聞女官以此來求廚藝大進博得聖寵,可是這法術今天才實施,聞女官卻已經在之前展示過很多次廚藝了。”
衆人默了一默,發覺這果然是個問題,忽然有人道:“那是因爲,這種法術的維持時間隻有半年,而半年之後就要重新施術。半年之前,這位聞姑娘已經做過一次這種事,現在時辰到了,快要失效了,爲了不露餡,隻得冒險再來一次罷了。”
衆人回頭望去,卻是一個年輕的太監,穿着禦門監的五品常服,邁着太監獨有的鴨子步,帶着一個垂着臉的太監,由龍翔衛引着進來。
龍翔衛報稱此人是禦門監一位副司官,因爲得知了一些重大線索,特來向陛下禀告。那五品太監帶着身後小太監向諸人施禮,文臻覺得兩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兩人擡頭,不由一怔。
前一個是唐瑛,後一個,竟然是劉尚。
唐瑛不用說,聞家比試時在她和燕綏手下吃了大虧,事後回到禦門監,據說還被降級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經換成五品。
但劉尚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文臻上次出宮聽說劉家在當地活不下去,離開了家鄉,不知所蹤,敢情這位失去了入仕的機會,某處又廢了,竟然自甘下賤,幹脆徹底淨身做了太監?
文臻想起之前好幾次的被窺視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劉尚一直在遠遠窺視着她吧。
一些日子不見,印象中那個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經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看上去老了十歲,眉目間也多幾分陰沉之氣,此刻劉尚神情恭謹,隻在偶爾轉側之間,對她露出陰恻恻的笑容。
文臻也對他笑了笑,眼角對他褲裆瞄了瞄。
這一瞄,瞄得劉尚臉色鐵青,霍然轉頭。
燕綏一直也瞄着他家黑芝麻餡湯圓,看見文臻看劉尚的驚訝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見文臻瞄人家褲裆,那飛起的眉毛就有點下不來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眼看着大草原有蔓延的趨勢,蜂飛蝶舞的惹人煩,還不如讓這丫頭在這次事件中吃點虧,比如逐出宮啥的,也好省點心。
那邊唐瑛肅然道:“啓禀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協助内廷監幫手宴席,奴才手下這位新進的小太監劉尚,發現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聽說了宮内有些不甯,特地來向陛下舉告其未婚妻聞真真的一些詭異情狀。”
皇帝看文臻一眼,點了頭,劉尚便上前磕頭,道:“我皇萬歲!奴才是定州德清縣三水鎮人,永裕十年恩舉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宮中司膳女官聞真真。半年前,聞真真因爲要參與聞家選拔女官比試,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約。奴才堅持不肯,爲挽回真真的心,約她夜半相會。結果當夜,聞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舊态度決絕,和奴才大吵一場賭氣離去,奴才夜半仿佛看見她懸挂我家門梁之上,驚吓之下出門去看,卻又沒了蹤影,第二日她家說她在家門口自盡,已經入葬,誰知她忽然又死而複生,當日大辦宴席,并将奴才誘騙入室内,奴才在室内看見她正在肢解一個女子屍體……”
他說着,激靈靈打個寒戰,眼神驚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見暗室之内,巧笑嫣然的女子舉起手裏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橫流之中,那具臉色雪白的女屍……
“……我看見那具屍體,是聞真真!”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也都顫了顫,仿佛那一霎陰慘慘燭火飄搖,黏膩膩血氣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會兒,姚太尉才反應過來,喝道:“你這說的什麽胡言亂語!什麽聞真真肢解聞真真!”
劉尚擡頭,青白的臉色上熱淚橫流,猛地一磕頭,“太尉!奴才的未婚妻聞真真已經死了!死而複生的是另一個!這個妖女,用邪術奪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體作爲獻祭,換來了她現在一模一樣的相貌和出衆的廚藝!太尉!不信您去打聽,我那未婚妻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街坊鄰居從小看着她長大,從沒見她動過鍋鏟!可就在她死而複生之後,忽然就廚藝大漲,輕而易舉奪了聞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寵,平步青雲!可憐奴才……可憐奴才當時看見那一幕,腿都軟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滾熱的水裏,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拼死掙紮,才逃得性命,但還是被她誣陷下獄,奴才的功名廢了,身體也廢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絕了……”他直起身,指着文臻,“陛下,諸位殿下,太尉,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馬,真真賢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潔,擅長女工不會廚藝,現在這個聞女官,除了一張臉,哪裏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這是個妖魔!她就是個妖魔!”
“……”
庭院裏的死寂越發顯得他激動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文臻一時也感歎得說不出話來。
因爲……已經無限接近于事實了啊!
這劉尚真是個人才,不愧是得了恩舉的秀才,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聯的編故事能力,到了現代完全可以做個三流狗血寫手。
這個說辭,幾乎天衣無縫,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軟肋,把她穿越以來無法完美解釋的漏洞都揪了出來。
聞真真确實死而複生得詭異,确實由不會廚藝變成突然妙手烹調,确實性情大改,确實這些事都發生在半年前,和那個所謂的邪法有效時間契合。
這些事情都是有人證的,劉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爲這些無法推翻的證據,劉尚便可以在關鍵之處信口雌黃,栽她一個無可辯駁。
姚太尉沉默半晌,對皇帝道:“陛下,劉某這些言語,都有證可查,諒他也不敢禦前撒謊,因此臣覺得,聞真真行徑可疑,此事事關我皇族安危,無論如何得先收監,細細審問。”
衆人都點頭,其實之前的證據換誰都立即下獄了,遇上脾氣暴的主子當場打死也不奇怪,之所以還搜集這許多證據敲實此事,主要還是因爲皇帝一直對文臻态度和藹,十分看重,最近還許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尋找優秀的糧食種子,朝中有風聲說皇帝有想開辟一個新的職司,關系到糧食、食品和民生供應方面,讓聞女官來負責。但今日此案關系重大,是無論如何不能輕縱了的。
皇帝一直沒說什麽,隻多看了劉尚兩眼,此時沉吟一下,似乎要點頭,忽然目注文臻,道:“聞女官,你有什麽話說?”
文臻垂下臉,眉梢眼角,挂三分淡淡委屈,聲音卻是平靜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暫時無話可說。”
有幾個人冷笑一聲,尤以司空郡王冷笑聲更大,劉尚則目中怒火灼灼始終瞪着她。
姚太尉手一揮,“那就……”
“但臣還有個不請之請。”
姚太尉一怔,眉頭挑起,剛要露出怒色,就聽見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後一道菜獻完。”
“……”
衆人的臉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這什麽時候了,還想着這個?
該誇她敬業呢還是笑她白癡?
皇帝也一怔,随即道:“爲何?”
文臻斂衽一禮,“所謂敬事惟信。臣首先是個廚師,廚師的職責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請堯國世子,臣許諾要令世子盡興而歸。如今宴席未畢,又出事端,令世子掃興,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麽,臣都希望,能把職責盡到。”頓了頓,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終。”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聲,然而皇帝卻點頭,“既如此,便依你。”
單一令急道:“陛下,這女子會妖術,萬一……”
皇帝擺了擺手,單一令便收了聲。
那邊步湛的神色已經很感動了,大聲道:“聞姑娘,我信你!”
文臻對他莞爾一笑,心想你挺我?剛才聽聞真真肢解聞真真的鬼故事的時候,你咋站那麽遠呢?
皇帝既然發了話,别人也不好再說什麽,于是又回大殿,這回文臻被遠遠隔離在人群後面,護衛前呼後擁,裏外三層。
她也并不在意模樣,衆人一邊小心盯着她生怕她搞出什麽花樣,一邊也在贊歎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響。
文臻目光盯着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兩人一直沒發話,唐慕之看不出幸災樂禍,唐羨之也看不出着急擔憂。
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唐羨之忽然回頭,看她一陣子,忽然唇角一彎。
他這笑意清靈優雅,眼眸中似有無數言語,最終他動了動唇,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文臻看出來,他在說,無妨。
什麽無妨?
文臻心中一時有些迷茫,她懷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羨之的态度卻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麽?
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是燕綏。
殿下不看她,卻用自己強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幾道看着文臻的目光——劉尚、步湛、唐羨之。
他的臉色平平淡淡,細看每個細胞都似乎承載了無數不滿。
這丫頭怎麽回事?
渾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嗎?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招蜂引蝶,眉來眼去?
從開宴到現在,一兩個時辰,這都和幾個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後的餘生都要用在計算這些阿貓阿狗的數量上了嗎?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隊護衛押送下去廚房,進了裏間,這回衆人都跟了進去,然後發現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爲可疑妖法用具給沒收了。
随即他們又看見文臻打開一個巨大的箱子,發出一聲歡呼,“太好了,時間正正好。”
那發自内心的喜悅,令護衛們面面相觑,表情服氣。
等到看到那個巨大的東西,衆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邊還在招呼,“哎哎,來,幫個忙。對,就你們,誰叫你們把路堵住了,你們不幫誰幫!”
護衛們繼續一臉懵地幫忙把那個巨大的玩意擡出來,還得在罪犯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
再然後,他們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麽的時候,那就真的忘記自己來是幹什麽了。
一開始,護衛面色如鐵,筆直而立,目光如鷹,肩負着保衛皇宮的重任,緊緊盯着女罪犯。
再然後,護衛們一身狼狽,滿頭大汗,在廚房裏無所适從。
到現在,護衛們捋起袖子,争先恐後圍觀,十分殷勤地給犯罪嫌疑人做幫手。
……
有種人是自己領域的王,無需刻意散發氣場。
最後,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員的幫助下,由犯罪嫌疑人親手做好,盛放到特制的巨大的銀盒裏,再由押送人員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内。
殿内衆人早已等得不耐煩,聽見推車聲響便向外看,看見推車的是那群護衛,姚太尉頓時黑了臉。
再看見文臻施施然袖手進來,黑臉的人一大半。
有相當一部分人磨着牙,想着不過是拖延之計,一會兒菜上完有這丫頭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長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這道菜是專門爲你制作的,嚴格來說是一道點心,需要您親自動手,您請上前來。”
步湛更加來勁,三步并作兩步地上來。
文臻微笑着,掀開那個直徑足有兩個鍋大的大銀蓋子。
這回這個我感覺不用懸賞猜了。
用手指頭也能想出來。
順便用手指頭勾了勾——下旬了啊,月票榜要激烈了啊,想看文臻洗冤,想看殿下裝逼,想看某著名稱謂的由來,想看某人爲某人出氣……拿票來啊,不拿票沒勁啊,萬更二十天感覺像過了二十年,分分鍾想斷更想隻更兩千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