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喝驚得所有人都一怔,刹那間剛熱鬧起來的夜市鴉雀無聲,聞近純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驚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靜裏,文臻先對皇帝躬身,“陛下,請恕臣駕前失儀。實是心有憤懑,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憤?因何防?”
“因被人剽竊反而被反咬而憤,因有人吃過之後便能複制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話怎講?”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嬷嬷問我如何自證。其實我已經自證了。隻等大家都嘗過了小吃,也該說個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長長的、燈火輝煌的長街,“您且看這夜市,先不論遊樂項目,僅僅小吃,就有近百種。這近百種小吃,請問在座各位,有見過其中任何一種嗎?”
衆人面面相觑,随即搖頭。
别說見過,聽都沒聽說過。
“那麽再請問各位主子。一個能創出上百種新鮮小吃的人,會創不出棒棒糖火鍋和烤肉嗎?一個滿腦子奇思妙想的人,會需要剽竊别人的創意嗎?”
“……”
“一個剽竊他人廚藝的人,能一下子拿出這許多創新嗎?”
“……”
“聞近純,我出一種新菜,你學一種,加點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說我剽竊;我出兩種,你改良兩種,你繼續說我剽竊;我現在出了一百種,你特麽有臉繼續說都我剽竊?你說啊!當我面,站出來,說啊!”
“……”
“你當我傻啊,我跟你辯什麽誰先做出棒棒糖誰先做出火鍋?辯不出的,誰也沒法證明,掰扯到最後也是糊塗賬。咱們實力說話,我隻需要證明我确實擅長新菜,腦海裏有無數名吃就夠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數目的新鮮玩意,就算我輸!”
“……”
“哦不,不用一半,隻要有一樣,你不許嘗,立即給我做出來,我立即就承認這近百種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這個也是我抄你的,那個也是我抄你的。那麽這一百種小吃還是我抄你的,你自然會做。來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來砸到我臉上吧!”
……
一連串話撲頭蓋臉,毫無停頓,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後,文臻已經到了聞近純面前。
衆人都有些發愣,顯然一時無法在“溫良甜美聞女官”和“彪悍兇猛聞女官”之間流暢轉換。
聞近純臉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實她看見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時間溜走,卻被人攔住,一咬牙打算都嘗一遍,也就有了底氣,不妨文臻竟然就那麽直接把臉皮給撕了。
文臻把話語矛頭忽地轉向她,她試圖說話,卻根本沒得到機會,那般狂風暴雨犀利誅心的幾句話蓋下來,她搖搖欲墜,伸手撐住攤子的車身,不防那攤主急忙把車子向後移了移,她一個沒撐住,砰地撞在車身上,鐵皮一聲悶響,聽得人心頭一震。
“我……”聞近純捧着心,急促地喘息,慘白過後的臉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紅,文臻卻不給她任何機會,忽然抓過一把鍋鏟,往她手裏一塞,悄聲笑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敢于正視慘淡的人生。來吧,别裝病,别昏倒,别他媽心跳加快,鐵皮攤子撞不死人,不要想着就地一躺讓人送到太醫院,做菜去,做出一種我就給你磕頭賠罪!”
聞近純撒着手,不接鍋鏟,卻退無可退,那明晃晃邊緣鋒利的鍋鏟,像要戳到她臉皮上來,她忽然一個轉身,撲跪到皇後腳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鍋真的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聞真真之所以會這許多種小吃,那都是因爲,她得了我聞家老祖宗的傳承,還得了伊脍要術啊!”
這話一出,文臻目光一閃。
這聞近純,真是了得,這樣的劣勢,也能瞬間找到應對之策,這時候扯出伊脍要術,轉眼就能把事情給攪渾了。
果然燕絕立即道:“伊脍要術?聞真真你不是和我說沒有這本書的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伊脍要術,你到哪去學那許多小吃?”
這話确實有道理,以至于衆人都露出贊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該有個限度,這呼啦一下上百種全新的飲食,要說全是這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那還真說服力不大。
“回禀陛下,娘娘。聞真真和臣提過她有伊脍要術,并曾向臣炫耀過,臣記得她便放在她卧室的衣櫃夾層裏,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内奸啊。
她衣櫃夾層裏還真有書,就是聞至味傳給她的那一套,當初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就燒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沒來得及看完,也就沒燒,藏在衣櫃夾層裏。
聞近純這麽說,明顯是收買了尚宮局的人,有人翻過她的東西。
這女子也真是厲害,行事謹慎,明明覺得自己必勝了,竟然還留了一手準備。
她看着聞近純,聞近純也在看着她,滿是淚痕的狼狽的臉上,眼眸卻是冷的。
她知道夾層裏有書。
也知道那書不是伊脍要術,是老祖宗傳給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樣呢?沒人見過伊脍要術是什麽樣子,誰又能說那本書不是伊脍要術?
她确定書還在那裏,因爲那晚她約見文臻,一方面是示敵以弱,麻痹對方,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調虎離山。
調虎離山一方面爲了查看那些食材從而複制小吃,另一方面是爲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冊子是否還在。
就算那書不是伊脍要術也沒關系,她猜,那書裏一定會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隐秘,一旦落在這群皇族的眼裏,聞真真一定必死無疑。
到那時,誰剽竊誰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狽有何重要?
誰能活到最後,才是赢家。
聞近純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後看了看她,目光征詢地轉向皇帝。
燕絕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脍要術兒臣爲此找了半年,是因爲聽說裏頭食法新奇,有開胃健脾之效。可這丫頭一直都不承認,兒臣也便信了……現如今,這算不算被逼出了馬腳?”
衆人都凜然,欺瞞皇族是重罪,惹上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則更麻煩。
文臻在宮裏人緣算是不錯,是以除了幾個一向會看皇後容妃眼色的妃子,時不時會敲打幾句外,其餘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太監前去查看,衆人都默然等待,隻有皇孫公主們依舊沒心沒肺的玩樂,這些平日裏一言一行都要聽嬷嬷教導的小貴人們,今晚明顯是被打開了新世界,那一處的熱鬧,便越發襯托出這一處的凝滞般的靜寂。
靜寂裏,嗑瓜子的聲音依舊不急不慢,特别清晰。
衆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絕,道:“不願意給你怎麽了?憑什麽要獻給你讓你拿去讨好你爹?人自己讨好不行麽?還是你覺得不給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衆人聽着,覺得這話真是又毒又天殺的有道理,就是太特麽狠,讓人簡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燕絕更是眼睛都發藍了,哽了半晌,發狠地道:“德妃娘娘!這丫頭迷惑了三哥敢情還能把您也給迷了?欺負晚輩也不是這麽欺負法!伊脍要術是要獻給父皇的,這丫頭不願意拿出來,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種輕蔑又懶怠的笑,繼續嗑瓜子,竟然又不理會了。
燕絕氣得發暈——這種給人陰一刀卻又不肯正面對戰讓你的回擊打進棉花裏的感覺實在太他娘的可惡了!
容妃閉着眼睛,仿佛沒看見這裏的争執,手中佛珠轉得飛快。
文臻心裏發愁——兩次,兩次了,兩次德妃都看似幫她說話其實卻給她拉了滿分的仇恨!
此時一陣腳步雜沓之聲,去拿書的太監回來了。
衆人探頭去看,就見他手裏果然抱着一匣子書。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臉上,文臻的臉色也唰地白了。
太監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脍要術”四個大字在燈下明晃晃誰都看得見。
聞近純面色一變。
燕絕一喜,大步上前,一腳便要踢向文臻,“敢騙我!”
“砰”一聲悶響。
随即“嗷”一聲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撲向倒地抱住腳大叫的燕絕,“我兒!”
另一邊,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轉頭對菊牙道:“瞧瞧,果然來了。燕綏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這麽個醜丫頭,這麽上心,也不嫌丢人。”
被她嫌棄丢人的兒子,仿佛沒看見她,慢條斯理收回手,指節上,一個指虎熠熠閃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數寸長的尖刺,燕絕的腳心,現在想必一個對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綏隔着手帕脫下,順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裏,一聲脆響,聽得人一顫。
他一出手,就給燕絕腳上捅了個洞,衆人聞着那越來越濃膩的血腥氣,都顫顫不敢言語。
文臻心裏歎氣——這娘倆一個比一個讓人愁!
皇帝的臉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這是你弟弟!你這是要廢了他嗎!”
“廢不了,傷點皮肉而已。”燕綏一笑,從從容容給他老子行個禮,“實在是今日不教訓他,明兒就要傳出皇子當着陛下的面仗勢欺人殺傷女官的好話兒,那些禦史又能蹦跶好幾天,到時候我怕您聽着煩。”
轉頭又對燕絕道:“我幫你免了一場禦史集體彈劾風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祿,記得謝我啊。”
燕絕腳上血流如注,抱着靴子整個臉抽搐成一團,哪裏聽得清他在說什麽,隻在大聲嚎叫的間隙,狠狠瞪着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勝頭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這麽有把握聞女官無辜?”
燕綏拿過那個敏感的匣子,擡手就翻開了。
裏頭是幾本薄薄的小冊子,素藍封面,裝訂簡單,翻開來,果然裏頭一道道的,都是各種食物的做法。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面、貢丸湯……
衆人都瞧得見,一時嘩然,卻不敢說什麽。
容妃轉頭看見,厲聲道:“還說不是伊脍要術——”
燕綏不耐煩地對文臻道:“行了,早點結束,我還沒吃晚飯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卻微生暖意。
并沒有事先商量,也沒有臨時對戲,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從沒想過,跨越時間和空間,離開自己三個死黨,居然還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這是一種難言的感受,像看見茫茫大漠裏,目光落在哪裏,哪裏便出現綠洲,最好的一朵花開在視野裏,永不凋謝。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兒童遊樂區的聞近檀低頭過來,送上紙筆。文臻便工工整整寫了幾個字,沙冰做法。
幾個字一寫,衆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嘩然。
唯有燕綏重點永遠和别人不一樣,淡淡道:“字真醜。”
文臻不理他,将那沙冰做法寫完,雙手奉給皇帝。
不用比對,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謂伊脍要術的字體一模一樣。
“陛下。”文臻聲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這是臣平日自己手錄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後臣期滿出宮,要留下給禦廚房,方便陛下随時享用的。”
衆人都有些驚異,先前那幾位挑刺的禦廚頓時讪讪的紅了臉。
出衆的技藝向來是傳家緻富之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也是世代相傳的名言,誰有一點絕活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偷?這種事大家心裏有數,也都理解。
這裏随便一樣小吃拿出去就夠活一輩子,近百種,這姑娘,就這麽一下子全獻給皇家了?
見過無私的,沒見過這麽無私的!
幾位老成的太妃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氣!
不和聞近純争執之前的菜品到底誰剽竊,直接拿出上百種新鮮吃法,把聞近純砸得灰頭土臉。
隻是這種行事過于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歡穩重謙虛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将計就計,獻上食譜,不僅扭轉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實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從此之後,誰也不能輕易指摘她。
從此以後,聞近純永遠逃不開剽竊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麽新鮮玩意,也難免被人懷疑。
百種小吃像是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整個皇宮禦廚。從此那就是她的力場和天地,無人能與争鋒。
厲害啊。
“陛下,”文臻的聲音裏,也多了一絲淺淺的委屈,“臣并不知道,自己寫的食譜冊子,怎麽忽然就多了伊脍要術這麽一個封面。”
衆人目光唰地落在聞近純臉上。
聞近純全身都在細微顫抖,指甲擊打在鐵皮車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當當聲。
剛剛痛緩過氣來的燕絕猶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樣就沒問題了?說不定你擅長臨摹字體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冊子,道:“陛下請看臣的小玩意兒。”
皇帝低頭一看,翻到的那一頁并不是手抄食譜,而是一副有些奇異的畫,淡淡的黑色,畫的是一個移動飲食車,車上招牌是臭豆腐,車内攤主正探身出來,把一串豆腐遞給一個娃娃。
畫得生動傳神自不必說,關鍵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來的攤主,竟給皇帝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來的感覺,這簡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畫面,發現是平面,更加驚異了。
皇帝又翻了幾頁,果然又有畫,這回是一個玩海盜船的,船頭仿佛要杵到眼前來。
再過幾頁那畫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頭做出各種動作,一個抱頭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後腰,她身邊的男子對着紙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覺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捂住,猛地一閉。
然後他啪一下合上書,道一聲:“妙哉!”
皇帝向來個性溫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稱贊人,這一聲,聽得許多人驚訝許多人臉色死灰。
隻是皇帝看冊子時,文臻擋着,衆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隻知道今日這事,塵埃已落定。
文臻隻笑着,知道皇帝不會再讓她展示3D畫技巧以證明這冊子确實是她所寫,這技藝太過新奇,如果她不會,是絕對不敢亮出來的。
她已經拿出這麽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實實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絕不會再一再質疑令人才寒心。
說到底,她今日不争對錯,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給自己加籌碼,讓最勢利的皇家自行決定取舍罷了。
皇帝轉頭看向皇後,皇後臉色如常,隻無奈地歎口氣,恨其不争地對聞近純道:“小聞女官……”
“娘娘!”聞近純忽然跪了下來,還未開口已經淚流滿面。
衆人都道她或要求饒或要不甘掙紮,都覺得實在難看,紛紛走開了些。
文臻皺了皺眉。
聞近純磕了一個頭,不等皇後開口,聲音凄切,:“娘娘,此事……近純無可辯駁……近純願意接受娘娘一切處罰……近純願意去香宮執役,爲太後娘娘日日敬頭香,以此贖近純罪愆,至死方休!”
這話一出,滿場倒抽一口涼氣。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還有這麽好的懲罰?還升級到太後身邊去了,但一看周圍人的臉色,頓時感覺聞近純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沒聽說過什麽香宮,明顯這是個禁忌,她悄悄後退幾步,拉了拉燕綏衣襟。
遠遠的,德妃看見,冷哼一聲,忽然接口道:“你這丫頭倒對自己夠狠,香宮……你還不如自請出宮。”
聞近純隻眼淚連連磕頭,磕得砰砰響,以示決心。
皇後有皇帝在場的時候向來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裏皇帝看不清表情,隻令人隐約覺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随即他淡淡道:“香宮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宮視爲嚴重懲罰,你這是将太後置于何地?”
衆人都低頭,這話真是一點沒錯。雖然都知道去香宮生不如死,但這樣提出就是對皇家的侮辱。
聞近純卻不懼,磕了一個頭,道:“婢子絕無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誠禮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願。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責罰,婢子這就去太後宮門前跪請伺奉,求太後允準。若有幸能入香宮,陛下娘娘但有責罰,婢子願領。”
她已經乖覺地把臣換成了婢子,姿态放到最低,一些心軟的妃子,想到香宮的可怕,不禁有些憐憫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過來。
年紀小的慎嫔甚至抽噎一聲,拉了拉文臻袖子,軟軟地道:“聞女官,小聞女官也怪可憐的,畢竟你們是姐妹……”
文臻心裏已經怒罵了一萬聲CNM。
道德綁架啊是吧?
誰弱誰有理是吧?
我被這丫頭抄襲,污蔑,反咬,搶先,當衆擠兌傷害的時候你們在哪?你們在說什麽?
如果我輸了,聞近純會不會放過我?
先下手的是誰?一再進逼的是誰?她赢了是我罪有應得,她輸了我就該輕輕放過,不然就不是寬宏大量?
去你媽的輸者可憐論!
面上卻“啊”了一聲,也擦了擦瞬間就出來的眼淚,茫然地道:“香宮啊,純妹妹之前和我說過,還說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錯,也不要自請出宮,就争取去香宮便好了,那是太後娘娘禮佛之地,最神聖潔淨不過,太後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伺奉個三年五載,罪愆也就消了……”
慎嫔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縮了回去,變色道:“她真和你這麽說?”
文臻一雙大眼睛閃耀着傻白甜無辜的光輝,“難道有什麽不對嗎?可她現在自己也請去香宮了啊。我想着,去香宮總比被逐出宮好吧,純妹妹有點功利和不誠實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念念經對她也有好處。”
呵呵,裝無辜,誰不會!
慎嫔呵呵一聲,轉頭不說話了。
地上聞近純渾身顫抖死死咬牙,一言不發,。
文臻淡淡地看着她,心想這丫頭是個人物,知道不能辯便不辨,對别人狠,對自己也夠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後宮門前跪請吧。”
聞近純渾身一顫,咬緊牙關謝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願影響衆人逛街的興緻,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着她躅躅的背影,悄聲問燕綏,“香宮怎麽回事?”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太後信的是普甘那邊傳來的大日輪神,講究苦行,磨煉自身以贖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斷食斷水,比如經文刻身,比如睡眠釘床,日夜行走火炭荊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請長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願讓她苦行,自有香宮宮女代替。香宮宮女這些年折損很多,人手總是不夠,所以誰願意去,自然是極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後一句真是細思極恐。
這教義有點像苦行僧,爲實踐某種信仰而自我節制、自我磨練、忍受惡劣環境壓迫,鍛煉離欲,教義是好的,但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尤其這些身嬌肉貴的宮女們,難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歎了聞近純的狠,爲了留下不惜代價,然而此刻她并不能做什麽,過于咄咄逼人後果難料。她顯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達,殷勤招呼着衆人繼續逛吃逛吃。
太醫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後,文臻笑道:“陛下,還有一些健身器械還沒來得及做好,稍後會送進宮中,您有閑逛夜市時,别忘了順便去鍛煉鍛煉。”
“是你方才圖上畫的那些嗎?”皇帝瞧着很有興趣,得到肯定答複後一口應了,又指着夜市笑道,“就算沒你說的那什麽……健身器械,有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處。”
文臻便笑,對着他身後那幾個太醫院官笑,那幾人給她笑得無法躲閃,隻得悻悻道:“好了聞女官,你這夜市确實對陛下是個好去處。咱們輸了。回頭讓人送醫案來,你看中什麽技藝,就自己說吧。”
文臻清脆地應一聲好唻,心想這一把有得賺。
衆人見風波已過,怕皇帝因爲剛才那個話題心中不豫,都興緻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着,一邊和他請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辦,一邊把自己心中關于飲食優化尋找種子的谏言簡單說了說,又把章程交給皇帝身邊的小太監晴明。
皇帝聽着,看向夜市裏瘋跑的孩子們,道:“你這些想法不錯。這個夜市也不錯,但是這裏畢竟是皇宮,一味玩樂可能會被攻讦玩物喪志,所以你還得拿出個能說服人的章程來,否則不幾日,朕擔心這些孩子們便來不了這夜市了。”
“這夜市設立,最主要是給各位主子們提供個消食溜腿的去處,但臣還有個想法,希望這夜市能夠成爲皇子皇孫們了解民生,鑽研經濟乃至學會實務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孫們能在親人身邊養大。隻是後宮之地,終究太過錦衣玉食,缺少鍛煉機會。如今這夜市,臣想把整個夜市的經營管理權都交給各位殿下,殿下們可以選擇金錢入股,可以選擇直接買下攤位經營,可以選擇成爲上遊供貨源,還可以去學管賬,進貨,市場管理,人員管理、資源分配、項目翻新……”
說着便和皇帝解釋這些新鮮概念,皇帝聽着便點頭,道:“你這法子不錯。寓教于樂,民生經濟之事,本就關乎國體,便是扮家家,也能學到些實務。可以讓姑娘們學着管賬和管理,年輕皇子和皇孫中大的幾個去管攤位。”
他身後老臣單一令皺眉道:“陛下,士農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龍子鳳孫行這商賈之事,未免被人恥笑。”
單一令今晚啥都沒吃,說是長期腹瀉吃食上比較講究,這事兒文臻也聽說過,但她想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幾位老臣,因爲那一晚圍桌吃飯的事,一直對她态度淡淡。
文臻還沒說話,一個聲音便插進來道:“老單,行商确實有失風範,那你單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間店鋪就都先轉讓出去吧,轉給我怎樣?對了,還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門大族尊貴,也别接任家主了。”
單一令:“……”
老頭子默默閉嘴——朝野三大鐵規條之一,就是:莫與宜王争短長。
燕綏一句話怼默犯嫌的老家夥,轉頭就瞥文臻,“什錦沙冰不錯。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個白眼,懶得理他的矯情,:“那就不吃呗。”
燕綏默默看什錦沙冰的攤位,圍着的人最多,眼看着那十幾個透明玻璃碗都要見底了。
德妃一直穩穩坐在那邊,也不去湊熱鬧,聞言對燕綏文臻看了一眼,喚菊牙,“去,給我拿一碗那個像冰的東西來,要黃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見菊牙龇牙一笑,“承惠,三文錢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還沒說話,那邊德妃已經柳眉倒豎,“聞真真!聞真真!”
文臻正在給皇帝介紹各種小吃的特色,聽見聲音就對皇帝笑,皇帝一邊小口吃楊枝甘露,一邊無奈地搖搖頭,道:“順着德妃一點,但也不要太順着。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着過去,德妃一指沙冰,“怎麽,還跟我要錢呢?”
“回娘娘,陛下吃楊枝甘露也還付錢了呢。”
“你以爲我認不得那些家夥?”德妃下巴對工字隊攤主們一點,“都是燕綏的人。你擺這一局,沒少借用燕綏的力量吧?我是燕綏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錢,給了良工巧匠,親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囑咐她,“這個涼,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鬧肚子。”等德妃滿意地開吃,才慢悠悠道,“燕綏來,也一樣要付錢,無規矩不成方圓。都打白條,咱們怎麽掙錢呢?”
“咱們?”德妃頭也不擡,“誰跟你咱們?”
“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術入股的,每掙一文錢都有他一份,您方才還說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還是您不樂意?”
“她不樂意。”燕綏又出現了,一錠金子砸在攤位上,“這個攤子,我包了。閑雜人等請吃完速速離開。”
德妃冷笑一聲,三口兩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長手指點點燕綏鼻尖,“行,我走,我讓地兒給你倆戀奸情熱!”
文臻:……
等等您說啥?
“我們還要白日宣淫呢!”燕綏挑挑眉毛坐下來,眼風也不給一個,“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媽白日宣淫!
再特麽自說自話下去,姑娘我要你們懂什麽叫富貴不能淫!
她回到攤位,擠走良工巧匠,親自站攤,燕綏裝模作樣地在攤子前看了一陣,指着紫色的沙冰道:“我要這個紫色的。”
“好,騷氣紫一份!”文臻迅速調了一份騷氣紫葡萄沙冰,重重往台子上一擱。
燕綏看她一眼,隻好自己去拿,一邊拿一邊批評她:“你除了矮,脾氣還壞。”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着臉,心想主子你四不四傻,這位脾氣全皇宮出了名的好好嗎?見誰都笑臉相迎,也就你能看見她的脾氣了。
燕綏吃了一口騷氣紫,噗地一聲噴出來,道:“什麽味兒!”
文臻微笑,“騷氣紫啊,當然是騷味兒!”
燕綏看看四周,其餘人也有吃騷氣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邊吃還一邊稱贊,都道說先前吃了覺得不如聞近純的好,卻原來也并不是這樣,聞女官親自做的,就是不一樣,聞近純其實是及不上的。
這黑芝麻湯圓,學武天賦也就一般,學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倒進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頂了大半天帳篷還不夠?
“換那個紅色的!”燕綏又指了一個粉色的,一邊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着她到了車子自配的水池邊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裏給他加料。
文臻掙脫不開,被拖到水池邊,那家夥真的和給娃娃洗手一樣,抓住她的手,給她仔仔細細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着洗着,燕綏有點發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麽時候,自己能這樣主動碰觸别人了?
之前,好像誰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渾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麽現在都能抓住别人手給人洗手了?
關鍵還一點不覺得,自然得好像以前這樣做過無數次。
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綏停了手,仔細想了想,才發覺好像自從遇見這隻黑芝麻餡湯圓,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頭茫然看着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纖長,沒有留宮裏流行的長指甲,指甲修剪得圓潤晶瑩,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點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裏越發顯得瑩潤柔軟,他忽然就感覺到掌心裏的滑膩輕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實的,陌生的觸感,從有記憶以來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躍着奇怪的情緒,亦是二十一年來未曾有。
他在這發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這人怎麽洗着洗着便發起呆來了,難得看他這樣,忍不住起了玩心,掙脫了他的鉗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這一捏,燕綏下意識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飛出去似眼淚一般,文臻覺得好笑,格格笑起來。
她一笑,那邊燕綏就轉頭看她,隔着沾水顯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過來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綠遍江南的春風。
那風穿廊過岸,刹那間煙雨蒙蒙,水綠花紅。
文臻迎上這樣的目光,忽然也有些發怔,張着兩隻濕淋淋的手,心跳猛然間越來越急。
好像……有點……奇怪啊……
燕綏忽然一轉頭,逮住了旁邊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吓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驚吓尤其劇烈,尤其當他看見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後居然還捏了捏摸了摸之後。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覺得“慘烈”二字可以勉強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這位難道是個同?
一本沒有反面角色的書,是沒有靈魂和樂趣的書。
看反面角色蹦跶固然生氣,但是不先經曆一番怒火滿胸,何來後面虐渣的爽。
不一路打怪,女主又談何成長升級。
要淡定,要從容,要笑看一切魑魅魍魉,這是人生必需調味品,這世上哪有一路坦途呢?那樣的故事又有幾個意思?
心理承受能力需要鍛煉啊親。
記住一個原則就好了,人渣年年有,踩不過來也無妨,隻要我一直比丫強,活得比丫帥,就是對那些人最大的反擊了。
怕什麽蓮花綠茶,要什麽讨喜人誇,裝什麽委屈可憐,博什麽憐憫同情。
自己燦爛最重要。
-----這是裝逼完的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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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虐渣了這麽爽還不夠嗎?
還不夠我可以表演打滾兒!
一個打滾兒不夠可以兩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