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地,将目光轉向燕綏。
呵呵,大型作妖現場啊!她這是運氣不好碰上了,還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顆子呢?
對面,燕綏的表情更加一言難盡了。
并不僅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爲她當面颠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擋箭牌,卻因爲時機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臉皮太厚,看起來居然像她主動救人一樣,接下來人家是不是還要給她包個紅包?
他隻是感歎,這黑芝麻湯圓的運氣,真真是好。
因爲這個綠衣少年,确實是他的目标。
或者說,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标。
從偷狗開始,這本就是個局。
已經鼎盛到極緻的唐家,隐隐有些不滿足于三州之地,不僅平日裏不斷有各種小動作,還借和司空家族聯姻之機,想要違背當年對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滲透。
正如聯姻是個幌子,偷狗也不過是個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唐家本來隻想嫁個普通子弟,司空家卻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綏知道了這件事,輾轉給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讓他們動用了一些不該動用的手段,弄來了那條被稱爲獸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無冕之王,爲了安全,輕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誘出他們,并不容易。
唐慕之爲人冷厲自負,司空家費盡心思弄來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絕不會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親自來看看自己的未來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擔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禍端破壞大局,那麽,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孿生哥哥唐羨之了。
唐羨之向來是個神秘人物,從不出川地,爲人審慎,其他世家,敵對勢力,甚至皇族,沒少在他身上動心思,可從來沒有成功過。
他就算跟着唐慕之來了天京,也未見得肯露面,畢竟樹大招風。
什麽樣的事情能讓唐羨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禍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麽樣的禍事能算天大,讓唐羨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後還在宮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時候痛揍太子,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那就隻有涉及邦交國運之類的大事了。
這綠衣少年,是堯國華昌王世子,仰慕上國風流,前來國子監求學,前幾日剛剛抵達天京,因爲聽人撺掇,也想來個“微服私訪”,近距離了解一下東堂民俗國情。
這個撺掇的人屬于誰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計劃中,隻要是他牽走狗,唐慕之一定會追索,而王世子此時自然也“恰好”在場,至于如何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來是對王世子出手,這對于燕綏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幫一把手,讓情況更兇險些,唐羨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羨之隻要出面,後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經做了局,此處司空家自然也應有名字,于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裏城買鋪子。
甚至文臻,倒是個意外,但燕綏看見她之後,也沒有想故意将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對計劃推進有好處,唐慕之并非十分沖動的人,卻性格倔硬偏執,文臻的存在,能更進一步激發她的兇性。
計劃簡單,但要将幾方人手勢力一同入局,要算準每個人的反應,還要能将釘子插進每一個想插的角落,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但于燕綏,也不過随手撥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攬了文臻,也是爲了萬一唐慕之發瘋,他能及時護住她。
隻是沒想到,這丫頭如此精滑,對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對了人,還敢拉王世子做擋箭牌,倒幫了他忙,省了他再設局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隻要勺子撥一撥,就能流出一大堆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羨慕你一照鏡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類的讓人能得雞皮症的叫什麽……彩虹屁?
他眼光一擡,望向路邊一座酒樓,剛才那鴨翅飛來的方向就在那裏。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挾着堯國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嘯着向那酒樓沖去。
“剛才飛刀是從那裏射出來的,這女人還有幫手!抓住兇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并非沒有能人,隻是畢竟身在異國他鄉,凡事以穩妥爲上,保護世子是第一要務,如今世子在他們保護下受了傷,不抓住兇手将功贖罪,将來也别想回國,眼看長街上唐慕之身邊無數護衛虎視眈眈,酒樓上雖然不知道是何許人也,但有一群人幫着他們沖,膽氣頓壯,呼嘯着沖上樓去。
燕綏卻沒有看那酒樓,他在看人群。
唐羨之沒那麽容易顯露所在位置,他應該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綏,燕綏何嘗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頭頂上一小塊鴨翅骨頭上,之後看似不經意地轉開了目光,垂在衣袖裏的手指卻悄悄做了個手勢。
一群圍觀路人打扮的人,不動聲色擠入看熱鬧的人群。
文臻拖着那綠衣少年,在他的剩餘護衛保護下也逐漸向後退,想退到某處空地。
她因爲先前“保護”綠衣少年分外“賣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頭土臉依舊“奮不顧身”,得到那少年與其随從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識随着她向後退。
她忽然聽見了燕綏的聲音,細細的,凝成一線,隻入她耳。
“想辦法把這綠毛龜拖到人群中,回頭我有獎勵。”
文臻心中一跳,回頭看一眼綠毛龜,綠毛龜對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誠摯笑容,一邊道:“店鋪十家,紋銀萬兩。”
燕綏哼了一聲。
綠毛龜茫然道:“……姑娘你說什麽?”
“我說今日這一場亂,這裏最起碼毀了十家店鋪,損失達萬兩紋銀啊……”文臻唏噓,“這位公子,我覺得咱們不要退到這空地,四面無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到那家店裏去?”
“這條街都是達官貴人開的店鋪,誰知道誰家屬于什麽勢力?萬一羊入虎口怎麽辦?”
“是極,是極,那姑娘覺得……”
“大隐隐于市,兇徒再兇殘,也不能闖入百姓群裏砍殺,我們不如避入人群,再請您的護衛幫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護先走爲上。”
“好計好計!就這麽辦!”綠毛龜一邊慌亂地由她攙扶着走,一邊悻悻道,“這東堂可太亂了,哪裏比得上我們堯國……哎喲好痛。”
燕綏緊緊盯着人群。
他的人已經先一步圍住了人群的各個方向,文臻一旦帶着王世子進入人群,那麽誰向後退,誰就是唐羨之!
無他,以唐羨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将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隻要王世子進入人群,就會在人群中再次受傷,燕綏已經将全部圍觀者困住,必定能夠找出他來,隻要他在人群裏,唐家兄妹刺殺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隻要燕綏願意,他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讓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喪心病狂,并借堯國華昌王的勢力,要麽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麽和堯國聯合逼反唐家,奪回三州。
唐家勢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堯國華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斷,完全有對華昌王世子動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還沒準備好,畢竟不是誰都是燕綏,想咬就咬說幹就幹。
一條狗,布下一盤大棋。
所以唐羨之哪怕知道燕綏必然此刻盯着,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這是陽謀。
燕綏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毫不放松地從人群上空掃過。
文臻即将退入人群。
在後背即将接觸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覺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背。
一個人在她身後,輕輕道:“姑娘,能幫我一個忙嗎?”
文臻一僵,她已經聽出這聲音是誰的了。
唐鄞!
他怎麽會在這裏?在這種時候發聲?
心中疑惑,腳下卻不由自主一停,随即便聽唐鄞道:“請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對面,燕綏的目光已經飄了過來,似乎察覺了什麽,目光緊緊盯着她,一線聲音飄入她耳,“怎麽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動手的麽?”
死變态!
要挾她!
文臻再不猶豫,向後退去。
身後唐鄞又道:“看來姑娘不僅忘記了鴨翅,還忘記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時詫異卻又恍然——難怪一直有種熟悉親切感,原來唐鄞就是那日潭水裏大腿給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驿站那次就認出她了,卻很有風度地沒有明說,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這種時候,施恩不望報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關的緊急事務,而此時生死攸關的人,就是燕綏要套的人吧……
幫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綏的對立面……
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對立,她有點不太敢想後果……
她一邊想着不行不行這樣一定會得罪死那個變态一邊飛快地跳開三步。
燕綏看她忽然站定已經察覺不對,飛快過來,但已經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開,王世子搖搖欲墜,一個人飛快地從人群中走出,順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邊道:“世子您小心些。”一邊笑道,“世子這皮肉傷可不輕,在下有一帖外敷藥,您試試。”飛快地把一貼藥貼上那綠衣少年傷處。
他一番動作從容又迅速,與文臻銜接得毫無縫隙,别說燕綏布置的人在人群之外準備堵人,根本來不及渡過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随從和王世子本人,也沒反應過來,随從還沒來得及呵斥,王世子還沒來得及把人推開問一句你是誰,他已經自說自話把事情幹完了。
王世子來不及拒絕他的藥,臉色一變,正打算撕下藥膏呼喊護衛,忽覺傷處一陣清涼,疼痛頓消,因爲失血而有些委頓的精神振奮許多,王世子畢竟出身富貴,立即明白這是珍品奇藥才能有的效果,絕非毒物,頓時疑心去了大半,以爲這是文臻這邊來幫忙的,連忙道謝,并由他将自己穩穩扶住。
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戰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機的瞬間解除。
這一扶,唐鄞,或者說唐羨之手掌穩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擡起的眼眸卻清亮如水。
迎上對面,和他隻差毫厘距離,卻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經停下的燕綏的目光。
兩雙形狀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刹那間似星光迸濺,雷電乍閃,利箭劃裂長空铿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绮麗火花。
半晌,燕綏唇角一彎,懶懶道,“唐羨之,你出息了啊,居然會利用女人了。”
跳開到一邊,因爲心虛正準備溜入人群的文臻腳下一頓。
唐羨之啊。
大牛啊。
如雷貫耳,但此時遇見,真是運氣不好。
耳聽唐羨之也在笑,這人聲音清朗,如靈泉潺潺,“殿下今日這算盤,何嘗不是從女子身上來呢?”
“那又如何?”燕綏慢吞吞翹翹唇角,指指跟着去搜尋哥哥蹤迹,從酒樓裏跑出來一無所獲的唐慕之,又用下巴點點文臻,“自願的,總比躲在人家背後哭泣哀求求來的要好。”
文臻臉上笑眯眯,心裏MMP。
自願你妹咧。
唐羨之似有同感點點頭,“确實,多虧聞姑娘心軟幫了我。”
這話一出,燕綏的臉似乎黑了黑,随即淡淡道:“你是覺得自己赢定了?”
“怎麽會呢,表弟。”唐羨之有些驚訝,“你我什麽時候有過争鬥?”
人群在漸漸散開,燕綏的護衛不動聲色将人驅趕得更遠,王世子的護衛隐約也感覺到了什麽,警惕地護在王世子周圍,事态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下套的無法再套住獵物,逃脫的也早已逃脫。
但那相對的兩人,并沒有放松一絲一毫,哪怕一個姿态懶散,一個笑意從容,眸中轉側的,也都是智計縱橫的光。
燕綏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對王世子出手。”
唐羨之笑着搖頭,“王世子身上傷口我看過,絕非飛刀能夠造成。”
燕綏淡淡道:“我說是,不是也得是。”
唐羨之依舊搖頭,“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爲馬,那表哥我也隻能恩将仇報。”
燕綏“嗤”地一笑,“你還真當我在乎她啊?”
唐羨之笑着搖搖頭,還想說什麽,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這兩人唇槍舌劍的時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側。
唐慕之負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種并不刻意居高臨下卻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這樣的柔弱無用的女子,連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殘忍——一塊小石頭,一片浮萍,隻要她願意,随時可以踢開打散的那種。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終于忍不住轉回頭盯了她一眼,才甜膩膩地道:“唐姑娘是嗎?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這裏看見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皺眉——這女人怎麽回事?不去黏着燕綏,不去捧着她哥,跑來和她獻殷勤?
“你想說什麽?”她漠然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再在這裏啰嗦,要麽鳥摘了你眼珠,要麽狗咬了你喉嚨,你自己選。”
“唐姑娘,我說的可是真話。”文臻正色道,“唐門雙璧,如雷貫耳,我自從來到天京,每日裏不聽個七八次不算完,本來還有些不服氣,心裏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年輕人嘛,誰還沒點小自負?可自從有一次在宮中聽過羨之先生的定風波曲,真真一曲動天京,萬金難一聞,叫人驚爲天人啊,今日九裏城,再聞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絕技,我的崇拜之情簡直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難怪人人都說鍾靈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絕說了一刻鍾,從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贊譽流傳到自身的親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覺得打斷顯得自己心虛,耐着性子聽了幾句,聽着聽着又覺得這女人臉皮怎麽如此之厚,哪有這樣當面誇人的,難道就是憑這一點引起燕綏喜歡的嗎?再聽着聽着,又想其實說得也對,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裏也是佼佼者,這種貧門陋戶出來的普通女子,拍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這樣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閃亮,瞧着也真誠,再弄些什麽鳥啊狗啊的來啄咬,倒險些自己小家子氣不能容人了,最起碼現在發作不得,先略略給些回應打發了也便是了,以後惹着自己再殺……就這麽原本高高築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詞,自己都未曾察覺地不斷往下卸、卸、卸……直到聽到文臻說道,“……如今百姓間流傳一句話,不知道唐小姐聽過沒有……”
“什麽話?”唐慕之下意識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羨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聲地,滿臉潮紅地,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筆,又變戲法般拿出一張用來包糕點的紙,往唐慕之面前一遞,仰起星星眼,微帶羞澀地笑道,“唐姑娘,見你一面三生有幸,幫我簽個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這腦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無措,下意識看了看筆,她畢竟是世家大族浸潤教養出來的子弟,雖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還沒到失智的地步,聽說簽名,下意識拒絕,“胡鬧什麽,不簽!”
“如果覺得簽全名不妥,就簽個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宮中看見羨之先生的行書,真是行雲流水鐵畫銀鈎,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個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筆往唐慕之面前又遞了遞,筆尖都快湊到唐慕之面前了。
兩人在這裏說話,原本唐家的護衛頗爲警惕,結果聽着聽着,都覺得不忍卒聞,看小姐也是一臉古怪但并無殺氣,漸漸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這個娃娃臉女子。
唐慕之此時被“崇拜者”求簽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煩躁有些詫異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竊喜,畢竟還是少女,豪門大族養出來的内斂沉靜風範也抵不過少年人天生的意氣縱橫,忍不住瞟了燕綏一眼。
此時燕綏正好也瞟過來一眼,看的卻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頗爲古怪。
唐慕之眉頭一斂,心情頓時轉劣,眼看那筆都快戳到自己臉頰了,頓時手臂一格,怒道:“說不簽就不簽,滾開!”
她胳膊一揮,毛筆轉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說得口幹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歡呼:來了!
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了!
她發出一聲驚恐的、人人都能聽見的高分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筆尾部微微使勁——這毛筆來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離的珍藏,她搜刮來的,其實就是街頭變戲法的玩意,尾端一個小機關,一按,毛筆頭就會換成尖刺,毛筆中空,裏頭還有一小袋雞血,用來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極短的時間内按兩次機關,一次彈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傷口,并以雞血将傷口人爲渲染嚴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彈出染血的毛筆頭。
然後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筆刺殺情敵女官。
爲什麽要用毛筆做道具——因爲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沒有,所以哪怕毛筆是她拿出來的,但能夠用毛筆出手的隻有唐慕之。
後頭的事,她就交給燕綏了。
這算是她對剛才害燕綏功虧一篑一事的補救——她怕不及時補救的話,今天倒黴的人就要換成她了。
燕綏明顯爲今日之事籌謀已久,目标就是這對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亂,以他的性子,放過她才怪。
她欠了唐羨之的情,不好意思幫燕綏坑他,但他的妹妹對她可沒情分,剛才還想殺她,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饒都不見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關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覺沒有本事去那倆男人面前搞風搞雨,她隻能從唐六小姐身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門,教養出的子弟雖然聰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經驗社會閱曆,尤其唐慕之這種天生眼睛長頭頂的,是不可能體察到底層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個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殺堯國貴人的罪名,當街刺殺有品級的女官,也多少得有個交代吧。
燕綏一定會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他怎麽做,就不在她的操心範圍了。
文臻的算盤打得啪啪響。
手指用力,機關啓動,她已經看見了閃着寒光的刺尖。
此時唐慕之還在懵逼,唐羨之和燕綏已經停止對話齊齊向這邊看來,幾乎就在毛筆剛剛格擋出去的那一霎,燕綏已經化成了一道光。
唐羨之沒有動,卻喝道:“擊筆!”
刺尖已經戳及文臻肌膚,她手勢極快,立刻就要再按機關。
然而此時燕綏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筆尖。
這一捏,文臻的機關按不下去了。
一霎間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爲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縮不回去,她咽喉就會立刻多個洞!
刺尖入肉的感覺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馬上就要發生的事——那尖刺閃電般刺穿她的皮膚、肌肉、喉管、鮮血如水槍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橋,戳到害死她的那個神經病臉上……
瀕臨死亡的極大恐懼裏,她拼命後退,隻覺得體内似乎有什麽東西繃一聲斷了,然後……
然後就真動不了了。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對面,燕綏手一捏筆尖,便也已感覺到了不對,急忙撤手,另一隻手已經飛快伸過來想要擋住刺尖。
此時卻有兩道極其淩厲的風聲呼嘯而來,一道沖着毛筆,一道沖着燕綏拿着毛筆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鑽——燕綏正捏着筆,隻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無幸理,且殺人的人會變成燕綏。
這都是須臾之間發生的事,須臾之間,各逞智慧,殺人者與受害者不斷走馬燈一樣翻轉,但身在其中的人,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分析和準備。
一切全憑本能。
刹那間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并沒有深入,然後聽見咔哒一聲,然後當頭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後被什麽溫熱的東西噴了一臉。
她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是血。
然後她反應過來那不是自己的血。
這兩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終沒脫手的毛筆,并且再次翻轉機關。
直到聽見那聲細微的咔哒之聲之後,她才心中終于出一口長氣。
坑人差點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邊按機關一邊擡頭看了一眼,看到旁邊一座酒樓之上離開的人影。
然後她一聲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後頭的更新,筆交給你,你來寫。
身邊一片腳步雜沓,夾雜着驚叫和屬于軍士的雄渾的呼喝聲。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現代影視劇裏的警察一樣,永遠姗姗來遲。
“無關人等各自讓開,無故聚衆者以嘯聚鬧事論處!”
“快傳太醫!殿下受傷了!聞女官也受傷了!”
“速速入宮禀報陛下!”
“請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綏也受傷了?怎麽傷的?被酒樓上埋伏的人傷的?
當時那種情境,按說燕綏怎麽都不可能受傷,除非爲她擋槍。
剛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這貨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贖罪嗎?
文臻心裏反複琢磨着,閉着眼睛裝死,有點發愁不知道燕綏傷重不重,本來算好的,假裝被刺中脖子後,燕綏一定會接手,幫她把事情給圓了,比如誇大傷勢啊,比如栽贓唐慕之啊,但現在燕綏自己受傷了,如果太醫來了,看出她脖子上隻破了一層油皮怎麽辦?
正發愁着,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有點熟悉的淡淡氣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氣味,微涼卻又馥郁,屬于燕綏的氣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從那些紛亂的聲音捕捉到了君莫曉的急切聲音,易人離的撒潑要靠近的聲音,以及聞近檀畏畏縮縮拉住她們的勸說,随即便聽燕綏有條不紊地吩咐不必驚擾陛下,不必傳太醫,巡查司加強巡查,全城搜捕刺殺他的可疑人士,務必抓獲活口并查出背後指使者,并彬彬有禮請唐家所有人留下協查,以免産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文臻聽他聲音如常,依舊是那個萬事不當事的态度,想來傷也不重,便偷偷把臉往他懷裏藏了藏,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然後她發現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彈了彈,燕綏的手指有點涼,她的耳朵有點痛,這混賬下手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現在不能還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負她,文臻報複性地把臉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皺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燕綏的身體好像開始慢慢變得僵硬,自己臉接觸的部分好像隐隐有點熱,燕綏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單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覺到衣服之下的某處肌肉在緩緩發生變化……
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點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衆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這種事雖然爽,但是後果太難以預料,誰知道這人惱羞成怒了會幹出什麽來?
她不動了,背心卻被燕綏按了按,随即聽見燕綏低聲笑道:“真寒碜,都感覺不到。”
文臻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貨在說她那什麽小!
我那什麽小你又是怎麽那什麽的!
裝什麽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時不是讨論體積和硬度的時候,因爲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試圖留住她的人沖突起來了。
文臻悄悄問燕綏:“你是什麽打算?她不可能這麽認的。”
燕綏哼了一聲,倒像是對她不滿,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殺女官,别說動唐羨之了,想爲難唐慕之都難,但如果涉嫌刺殺皇子,就另當别論了。”
“爲什麽一定要對付唐家?”、
燕綏不答反問,“忘了我和你說過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問題了?”
“唐家幹的?”
“脫不了幹系,甚至我懷疑陛下的身體,也和他們有關。”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綏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見了刺客,而無論是燕絕還是燕綏,對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飯睡覺,可見平日裏這種糟心事就是綿綿不絕,三大家族這種龐然大物,發展到一定程度,對皇權産生擠壓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願來,尤其當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顧忌和壓制之後,爲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門閥家族的反彈勢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許門閥這樣不斷地擴張發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側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難道就不吃人了嗎?
更不要說這種允許本身就是禍國之相。
可以說,從開國皇帝當年依靠三大家勢力打天下,建國後分封刺史開始,東堂朝堂就留下了禍根,時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輕易劍指門閥,隻能潤物無聲,徐徐圖之。
唯有燕綏,想做就做,隻要于縫隙中得見一絲微光,便敢拔劍穿個透明窟窿。
隻是今日事态峰回路轉,輪番算計,到得現在,竟是個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邊,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發了飚,蓦然一聲長哨凄厲如鬼哭,驚得滿街的人渾身汗毛一豎,惶然四顧,那一聲哨竟然綿綿不絕,細而利,刮過人的耳膜,身體虛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煩惡欲嘔。
而四面犬吠鳥鳴貓嘶馬鳴,喧嚣而起,随着那哨聲滾滾不絕傳遞,音波不斷延伸,也逐漸蔓延開來,且那些鳥獸之聲,都顯得狂躁興奮,刺耳難聽,越來越響,越來越亂,仿佛全城都被這哨聲穿透,被鳥獸聲覆蓋,天地間人聲不剩,隻留了獸類的世界。
人們面面相觑,開口想要驚呼叫喊,卻發現要麽發不出聲音,要麽聲音也會被那些怪異的鳥獸之聲同化,有什麽狂躁的情緒,從心底激越湧出,喉間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爲獸,厲聲嗥叫,洩出身爲平凡人永遠無法擺脫的壓抑和憤怒。
一聲長嘶,一匹路過的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馬!
那主人爬起來就揚鞭抽馬,下手十分狠辣,那馬狂躁地将蹄子一陣亂踢,驚得四周的人紛紛走避。
一聲嚎叫,一隻野狗撲倒了一個老婦人,咬在她肩膀上鮮血橫流,那老婦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嚨上。
一個少女手裏抱着的貓忽然狂叫一聲,利爪扯住了她的頭發,連頭皮拉下來血淋淋一塊。
一個孩子被一群鳥追着啄,一邊狂奔一邊跌跤一邊哇哇哭。
……
群獸躁動,人群翻湧,幾乎立刻,九裏城數條街道陷入了人間亂象。
鮮血哭喊嘶叫怒罵彙聚成飓風,席卷過整個鬧市,追逃的厮打的亂咬的撲滾成一團的……滿街都是鮮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鳥屍狗屍連同受傷的人滾在一起,刹那間九裏城便成煉獄。
煉獄中心,唐羨之面帶憐憫,喚護衛牢牢将堯國王世子圍在中心。
煉獄中心,唐慕之面無表情,鮮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動不動。
……
滿街的慘叫聲裏,文臻再也裝不下去,從燕綏懷裏慢慢坐直了身體。
她來自現代,自無數影視作品中見過亂世,然而熒幕上見得再多,也不如此刻親眼所見沖擊劇烈。
東堂未至亂世,百姓卻已如蝼蟻,在上位者的遊戲捕獵中嗷嗷掙紮。
文臻仰頭看燕綏,隻看見他微微收緊的下巴,午後昏黃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飛起的眉。
燕綏忽然推開她,做了個手勢,一大群護衛奔來,将文臻圍在中心。
文臻又将神色驚惶卻悄悄拔下了發簪的聞近檀拉到身邊,君莫曉已經拔刀沖了出去,去救那個被鳥啄咬的孩子,她沖出去的時候還不忘拉着易人離,易人離卻專門隻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綏的背影,他肘彎處一片血迹,看不出被什麽所傷,回想先前他掠過來時的動作,很可能是對方暗手偷襲,試圖讓他失手殺了自己,而他隻來得及以肘彎相抵,這實在有點颠覆文臻對燕綏的認知——這貨不是标準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嗎?殺錯個人哪有他衣服整潔重要?
這麽一想,心情又有點複雜,如果不是此時的景象太過慘烈,她挺想吃塊瓜靜靜心。
燕綏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時候在一起呆過幾年,知道她的口哨絕技,但那時候唐慕之還小,之後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見,連他的負責搜集信息的手下,都沒能發現唐慕之的哨聲馭獸之能,已經到了一個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時的行爲也有些出乎他的預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該這麽冷戾放縱。
唐慕之此刻卻十分精滑,看燕綏奔來,便在護衛的保護下向後猛退,身形如一縷黑煙滾滾穿越長街,哨聲因此愈發悠長兇厲,隐約遠處鳥獸之聲此起彼伏,并在不斷逼近,易人離一個跟頭翻上屋頂,看了一眼,便失聲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鳥獸都來了嗎!”
唐羨之似乎也覺得不妥,連聲呼喚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卻是個十分偏執的性子,根本不理會。
燕綏卻也不生氣,隻追綴着她,目光緊緊鎖着她的咽喉。兩人一前一後,一退一進,刹那間已經從街東頭到街西頭,雖然因此哨聲範圍更廣危害更烈,但如此進逼之下,一直提氣吹哨還要飛快後掠的唐慕之,哨聲終于有了細微的變化。
燕綏眼眸一縮,現一抹針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氣息綿長,一口哨聲綿綿不絕,但再長的哨聲也有停止的時候,而長哨聲之後的停頓換氣時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時候。
果然,随即,唐慕之一停。
燕綏的手指,如揮五弦一般揮出。
他姿勢曼然潇灑,指間卻起風雷之聲。
唐慕之避無可避,盯着他毫無波瀾的雙眸,眼底也泛起一絲近乎痛恨的,帶血的執拗。
十餘年芳心付,到如今愛難數,便這般棄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綏的手指撞了過去!
用自己的咽喉!
刹那天地都似乎一靜,趕來的唐羨之拼命伸手,唐家護衛齊齊張大嘴,連燕綏都一怔,卻已經來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勢必要他自己受傷。
燕綏的眼底閃過一絲漠然,指間那一抹五弦之揮未停。
不行,她不配。
殺了唐慕之,結果會很糟糕,但也沒什麽可在乎的。
卻有一聲大喊,驚破此刻凝滞。
文臻的聲音。
“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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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這話怎麽這麽奇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