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提了個絕佳的題目,聽起來不刁難,骨子裏實在難,十分滿意,對燕綏點點頭,道:“你小子反應倒快,可願意來我手下?”
方才覺得這小子沒上沒下,但如今瞧瞧,腦子靈活長得又出衆,娘娘應該會喜歡這種。
燕綏沖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這小子怎麽說話呢?
除了聞試勺等人暗暗歡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說起來就一個面,可是刀魚不許剔刺還不許有刺?
誰不知道刀魚刺多如牛毛,這個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會自己飛了?
但唐瑛既然這麽說了,魚裏吃出一根刺,都會遭殃。
“不知道公公這回取幾人?”聞近純适時來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們是一堆人在烤肉吧?這不算,進宮隻能一人,誰進宮誰去做。”
衆人都看向文臻三人,聞家的姑娘們悄悄把君莫曉和聞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畢竟大家的認知裏,聞真真不擅長廚藝。
君莫曉猶豫,她不确定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烤肉涮肉什麽的可看不出手藝,可是這刀魚面她也做不到。
聞近檀渾身僵硬,又試圖把自己縮進人群裏。
聞近純卻道:“看樣子今日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衆,妹妹之後還得多請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嘩衆取寵,但也别說我不給你機會,隻是這刀魚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問你一個欺瞞皇宮之罪。”
衆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麽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換給别人了?
聞家人神色各異,有人擔心有人幸災樂禍,誰都知道聞真真不會廚藝,方才的烤肉涮肉雖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曉和聞近檀的出手,但現在動真格的,聞真真哪裏能頂的上呢。
聞家四房神情尤其舒暢,眯起的眼縫裏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聞少誠此刻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腫臉充胖子啊,做不出來可是欺君,我勸你,不如老實一點,就認了自己不行,給大家夥兒賠個罪,讓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撐着最後偷雞不着蝕把米。”
“十四少爺。”文臻笑,“彩墨的事兒你處理好了嗎?”
聞少誠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腳去罵彩墨了,這邊聞試勺讓人趕緊選上好的刀魚送來,那邊文臻便要求君莫曉聞近檀幫忙,下廚需要副手天經地義,兩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燒刀魚。
園子外匆匆趕來一對夫妻,是聞近純姐弟的父母,聞四太爺的長子,這位聞老爺倒沒什麽,妻子外家卻有些勢力,聞老爺陪妻子去娘家走動門路想謀個官,今日這大事自然是要趕回來的,不防路上馬車壞了,這才耽擱到現在,一聽事兒居然成了這樣,聞老爺還沒說什麽,聞夫人立時便柳眉上豎了。
匆匆走過來,趁着夫君和諸人招呼的空當,陰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沒說什麽,直接拽走了聞近純。
聞少宇聞近香對看一眼,沒敢說話。
聞夫人一直把聞近純拉到挺遠的一處樹叢後,避開衆人,過了一會才回來,文臻瞄一眼聞近純,倒是臉色如常,隻是頭發怎麽有點蓬了,臉頰似乎有點紅腫?
聞夫人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聞真真是吧?倒是個有心計的,不過我就奇怪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是哪來的底氣和我們近純鬥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着她,“你家近純怎麽就輸給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聞夫人面無表情地道,“你以爲你馬上就要攀高枝兒了?聞家要讓你進宮做女官了?”
“不是嗎?”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純赢,那就是。”聞夫人冷笑一聲,“如果别人赢——那是做夢。”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頭,她落了空,也沒繼續伸手,隻抽了雪白絲絹,慢慢擦着手指,道:“身邊沒人教導的野丫頭,做事自然沒個分寸,看在都是聞家人份上,教你一個好。人生來有命,有人玉堂金馬,有人茅屋糞廄,近純是前一種,你是後一種,别仗着點小聰明蹿蹿地就想出頭,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該你的,少去犯賤。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後磕頭賠罪的時候,不還得多磕幾個頭?”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邊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後一抹黯淡的殘陽,有種夜的陰冷。
文臻還沒來得及說話。
下一秒。
“咕咚”一聲。
聞夫人雙膝落地,跪下來了。
地面是青石,這一聲響得清脆,文臻覺得自己膝蓋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臉懵,看着的人們也一臉懵,文臻眼睛一擡,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對面彎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個白眼。
好心幫她出氣?
可能嗎?
是想看她個熱鬧吧?
幫她拉滿仇恨,然後管殺不管埋是吧?
心裏瘋狂吐槽,手上動作可一點不慢,别人還在神遊物外,她已經彎下腰,親切地一把拉住了聞夫人的手,大聲笑道:“哎呀夫人,您這樣可折煞我了,雖然少誠欺負姐姐,近純偷梁換柱,但也可能是他們自己年輕氣盛思慮不周,您就不必攬在自己身上說教子無方啦,這怎麽好意思呢……”
掌心裏那雙手在瑟瑟發抖,聞夫人瞪着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飛出來,文臻有趣地瞧着她——哎呀氣得快要瘋了呢。
在聞夫人的怒罵出口之前,她聲音一低,飛快地道:“你真的要罵?信不信你一開口,我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給我磕個頭?”
聞夫人剛才已經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态,她雙膝酸軟,還不能自己站起,這時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甯可死了。
“給你台階,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頭啊?”
掌心裏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癫瘋似的,但終究是沒有抽開,聞夫人靠她支撐着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轉頭怒喝,“還不來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将人扶走,文臻凝視她的背影,熱淚盈眶地和身邊人唏噓道:“聞夫人這麽謙抑自省,這樣給我這個小輩賠禮,真叫我欽佩又感動啊……”
聞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離開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離湊過來,在她身後叽叽咕咕地道:“這女人剛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說她其實好潑的。剛才她揍聞十三了,就在那樹叢後。我的天,吓我一跳,聞十三還沒站穩,她一個巴掌就摔上去了,聲響喲,那個脆。”
“哦?”文臻看那邊刀魚已經處理好了,又讓君莫曉選了上好的口蘑吊湯。
“開口就罵上了,罵她沒用,說在她姥姥家低聲下氣這許多天,給她進宮的人手和助力都準備好了,結果她居然輸給了你,還敢自動退出,退出以後她弟弟怎麽辦?女官入宮六品,一旦到了四品,隻要行事不出差錯,都會有恩賞,他弟弟的蔭官名額就指着這個了!”
文臻攤手聳肩,一臉懵逼,“是啊怎麽辦呢?”哈哈一笑,轉身去忙,選一個大鐵鍋,洗淨鍋蓋,這個時代的鍋蓋都是木頭的,仔細聞聞,香氣清逸,木質不錯。又讓君莫曉找來青果,也就是生橄榄,君莫曉給力,拿過來的是生橄榄飽滿且香氣特别,說是聞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個做一桌子鯉魚的。
“……後來聞少誠也去了,罵他姐姐惡毒,自己幹的事還要他來背鍋,和他娘哭訴,他娘一聽,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聞近純臉爲啥紅得那麽齊整?一邊一個呐。”
文臻啧啧,看不出來聞近純那麽老辣,在家還是個小可憐兒呐。
她用生橄榄榨汁,在鍋蓋背面仔仔細細塗了一層,身後,聞近檀端着燒好的刀魚來了,香氣四溢,聞近檀做菜比君莫曉更細緻,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煩二主,文臻又請她幫忙削了一些細竹絲。
文臻關照聞近檀不用燒得過爛,此時刀魚硬挺筆直,真有點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魚,用細竹絲将刀魚固定在鍋蓋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飯了。
她們這廂忙碌已經轉移了地點,轉到園子裏,用了先前專供聞近純的小廚房,幾位公公和聞家的客人們去了暖閣,廚藝這東西,也算是不傳之秘,不好站在一邊看着。
聞家十來位姑娘都留了下來,文臻也沒趕她們,就讓她們瞧着。
面條現擀是來不及的,但是廚藝比試備面條是必然的,好在這場考驗針對的本就不是面條,很快就有人貢獻了自己親手擀的面,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鍋裏是燒刀魚的原湯,加了點老母雞牛腿骨熬出來的高湯,蓋嚴鍋蓋,三刻鍾後,文臻以清湯下面。
面條下好,時辰也到了,唐瑛還真是掐着點過來的,進來一看,并沒有看見清理出來的任何刀魚的刺,當即冷冷一笑。
他環顧一圈,“咱家的面呢?快些,還等着回宮呢。”
聞近純的父親聞品馔是個看起來很溫吞,說話語氣也很溫吞的人,“許是還沒得?公公給的這時辰有些緊,若是耽誤了些,或是有一兩根刺,怕也是難免……”
“這是選女官,以後要給陛下調養身體的!”唐瑛神色淩厲。
“做不了就明說,别耽誤我的時辰,也要不了你們的命,看在聞家面子上,做個禦女……”
文臻掀開了鍋蓋。
唐瑛猛地閉了嘴。
聞家人和客人們因爲那句禦女而變化的臉色,忽然一滞。
香。
是一種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郁的香氣,清逸來自極品河鮮,馥郁生于精緻的湯底,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衆人明明已經飽了的肚子,又咕咕開始打雷。
熱氣散盡,就看見裏頭一團一團的魚肉,細膩如茸。
可是魚骨呢?魚骨去了哪裏?剔個刺,整條魚骨都不見了?
大家一直都瞧着,沒看見誰動手,這又是什麽時候剔的?
今天是個好日子,520喲。
關于刀魚不用手剔刺的方法,得說明一下,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很多年前,一次本地文學界聚會,正是陽春三月吃刀魚的季節,在場的一個前輩說起,也便記住了。後來有看唐魯孫談吃,發現唐大師也提過刀魚的這種巧妙剔刺方法,也不知道是那位前輩看過了唐大師的書,還是隻是巧合。特此說明。
(本章完)